C2:文学总第4993期 >2021-03-31编印

露天电影院
刊发日期:2021-03-31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我第一次看露天电影,是趴在爸的背上去的。那场电影的放映地点在大队部西墙外的打麦场上。大队部设在另一个小自然村,离我们村大约二里地的样子。

薄暮时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呼朋引伴地出发了,我和弟弟眼巴巴地盼着动身的时刻。夜色越来越浓,等来的却是爸妈那句并不打算去看电影的话。

乡村的夜,静得遮挡不了任何声响。黏稠的夜色里,我们听见电影开始了,很热闹,音乐的声响,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弟弟开始大声哭闹。我大弟弟两岁,已不敢轻易在父母面前耍性子,只默默地希望弟弟闹得再凶点儿,解救我那想去看电影的急切的心。一番闹腾之后,爸妈果然妥协了。现在想来,爸妈那天一定是因为什么而失去了看电影的心情。乡村难得一次的露天电影,何尝不是他们盼望的呢?何况,爸又是一个那么喜欢热闹的人。可惜那时不谙世事的我们,只盯着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哪能察觉父母的疲惫与忧愁。

妈背着弟,爸背着我,锁上屋门,走出我们那位于村中央的院子,走过村东那条傍着池塘的土路,拐上了出村的马路,向东走去。那晚没有月亮,周边也没有灯光,弟安静地趴在妈的背上,我伏在爸的背上,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爸温暖的后背和有力的臂膀让我心安。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电影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来,遮住了爸妈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途经一个小村庄,走过两座熟悉的石桥,终于到达了露天电影院。大大的方块银幕里场景变换着;面朝银幕的人群专注得像沉默的庄稼;站在一束强光背后的放映员高过了人群;放映中途,村支书插入的讲话里严肃地强调着一个词:“牛羊吃青”。这便是我对那场电影的全部记忆了。

不记得剧情,不记得电影的名字,不记得回家的情形。我一定是趴在爸的背上睡着了,弟肯定睡得比我更沉。不知那晚,爸妈睡得可香甜么?

第二次看露天电影时,我已经大了些。带我去看电影的不再是爸妈,而是大我几岁的小姨。那场电影的放映地点在我们村委小学校门外的空地上。小姨正在那所学校念四年级,她一放学便带着“东道主”的派头邀我去看电影。

学校建在一座平缓的山岗上,向周围远远近近的八九个自然村伸出一条条弯曲的土路,这些小路穿庄稼、绕山岗、过河流,孩子们上学放学的路上总能找到些乐趣。那天傍晚,小路上走着欢乐的人群,人们因一场露天电影而卸去了平日的劳累,脚步轻快。我蹦蹦跳跳地跟着小姨,走在一条掩映于油菜花间的芳香小路上。

小路把我们送到校门口时,天尚未擦黑,白色的银幕已经平展地系在两棵大杨树上,成群的小孩子,雀鸟儿似地奔跑嬉闹着。待夜幕四合,一束灯光打到银幕上,人群里举着板凳的身影,跑动着的孩子们圆乎乎的脑袋,各种身形,各种姿态,轮番投映在银幕上,一切都那么让我新奇。

那场电影的剧情大概是很感人的,因为许多大人在悄悄地擦拭眼泪。小姨应该已经后悔带上我了,在露天电影院,让一个充满好奇的小孩儿从头到尾安安稳稳地坐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小姨一次次地把我叫回,我一次次地成功溜走。最后,我干脆跑到银幕后的草地上,好奇地注视着银幕的反面,直到睡意渐渐袭来。

电影结束,人群散去,小姨却怎么也叫不醒我。用她的话说,我睡得小猪似的,喊也不醒,摇也不醒,拧也不醒,打也不醒。小姨抱不动我,背不成我,急得抓狂,后来只得去离学校最近的一个村子找她的好朋友借宿。

听说,那天深夜,爸妈拿着手电筒辗转找了去,得知我已由小姨好朋友的姐姐搂着睡下了,才放心地回了家。第二天,小姨去上早读,也不得不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当他们端坐在座位上读书时,我就小猫似地钻在小姨的课桌底下。

三十多年之后,当我努力回忆那场电影的名字却无果之时,询问小姨,“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她轻轻松松地就从一堆记忆的沙粒里,挑出了我正在寻找的那一颗。

尽管校门口的那块空地,后来挖了个跳远的沙池,再后来盖起了房子,甚至它东边那条总在雨后阻断道路的河流都干涸了,但小姨带我看露天电影的那个夜晚,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留着,像油菜花静静地长在小路的两旁。

当我渐渐长大,像小姨一样上了四年级,也有一场露天电影留在了记忆里。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几个伙伴到麦田深处拔牛草。忽然听到有人呼喊我们的名字。班里一个叫辉的女孩骑着自行车来了,她站在马路上,隔着几块麦田,远远地喊道:“一会儿去俺村看电影吧!俺村有电影!”这个消息瞬间传开了。

我自然已经不需要大人带了,晚饭后,约了伙伴便出发了。月光很好,我们走过那条没有名字的马路,完完整整地看了一场电影。然而对那场露天电影,我记忆深刻的竟不是电影本身,也不是露天电影院的热闹,而是那个叫辉的女孩特意跑到我们村庄邀我们看电影的情形。个子瘦小的辉,骑着辆笨重的自行车,站在马路上欢快地呼喊着我们的名字。麦田油绿,辉的声音清脆响亮。

待我们自己的村庄也要放映露天电影了,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辉那天的心情。附近各村的人全都聚拢来了,连从不去外村看电影的奶奶,也和我一起去看了电影。多热闹的夜啊!给亲戚朋友准备椅子、板凳;和小同学们笑嘻嘻地凑在一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带着“东道主”的自豪与兴奋,以至于根本没心思关注电影的剧情。

电影结束,拉起奶奶的手,瞬间变得稳重,再不像平日那样跌跌撞撞,满不在乎了。遇到邻居手里牵着个陌生的小男孩儿往村外走,得知孩子因睡着被同来的伙伴给落下了,他怕孩子的父母忧心,正赶着送孩子回家。

几乎每场露天电影,都会有个熟睡的孩子被遗忘在某个角落;也总会有细心人发现他,叫醒他,问清楚他村庄的名字、他父亲的名字,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家。那个夜晚会因此变得不一样了,它会在那个孩子的记忆里留下来,连同那夜的星光和那只温暖的大手。而我也会想起,他们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像一对温暖的父子;会想起我拉着奶奶的手,在那段夜路上,走得细心而又安静。

多年之后,当我以离乡人的身份回到家乡去,正赶上县里送电影下乡。放映露天电影的地点就在我家门口。没有银幕,影像投在前院邻居家涂着水泥的后墙上;没有观众,电影里的人物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连放映员也无聊地去附近一户人家聊天去了。

“我家楼下的空地上,是一个电影院,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现。如今的孩子们已不懂得从前,那时候的人们陶醉过的世界……城市里再没有露天电影院,我再也看不到银幕的反面。你是不是还在做那时的游戏,看着电影的时候已看不见星星……”我反复听着郁冬的这首《露天电影院》,不觉中跟着轻轻唱了起来。 (何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