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文学总第4669期 >2019-11-29编印

雕花石上的热血
刊发日期:2019-11-29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 吴芸茜 

看到湖南澧县的余家牌坊,我才知道原来贞节牌坊竟然如此隆重而繁复。余家牌坊是湖南乃至全国存世石雕艺术中比较罕见的珍品。这座牌坊建于清朝道光年间(1833—1842年),共计三层,上层两侧饰立体蟠龙浮雕,中部刻有“圣旨”二字;中层刻有湖南省抚部院请旨准建旌表全文和“节孝坊”“旌表贡生余继泰之妻余罗氏”“皇清道光二十三年”等字样;下层石坊两侧刻有“龙翔”“凤翥”及“双狮”图案,六根石柱下侧还刻有四狮、四象、四麒麟。牌坊采用“三足鼎立”之样式,由六个脚进行支撑,堪称是最稳定的结构。牌坊四面均作“八”字形,整个建筑结构扎实稳重,动物造型生动。

因为隆重与庄严,封建帝国的威严与仪式感如在眼前。看得出清朝对于贞节的逼迫与奖赏都到了无以复加。因为装饰上的繁复与讲究,我仿佛感应到,那青春寡妇的夜晚仿佛格外绵长,连悲伤都是那么繁复。

在我的浙江柯桥乡下老家,惯常所见的贞洁牌坊都是扁扁的那么一座座,通常高高大大地矗立在马路上,雕花相对简约,多少有点流水作业的感觉。记得当年走在乡间路上,一路上会遇到好几座牌坊,可以想见在清朝牌坊文化有多么流行了。那时候走过每一座牌坊,都是木知木觉的,仿佛人间的所有哀伤,所有的不得已,所有的非如此不可,都不曾附着在这些牌坊上。也许一直都附着的吧,我也选择视而不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隐身都市的赶路人多好啊!

如今,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必再匆匆赶路,到了该沉淀的时刻。这个时候撞见余家牌楼,属于完全的不期而遇,竟然开始有一种莫名流泪的冲动。一边听着解说员的讲解,一边同行的马步升主席就在唏嘘,一个女子要把自己热的血凉到这大石头这么凉,才能换来这冰冷的贞节牌坊。我想,其实不仅仅如此,这个寡妇,无论在高门大户,还是普通人家,她所要面临的复杂局面远不是守住贞节那么简单,也许有人惦记她的钱,也许有人惦记她的人,也许有人惦记她的孩子,沦为弱势群体的她处于危机四伏的状态之中,一不留神就会栽大跟头。《红楼梦》中的李纨已经算是诸多寡妇形象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了,属于她的夜晚不会是忧愁生计,应该多是陪伴孩子。好在她生性恬淡,几乎是暗流涌动的贾府中最安静祥和的存在。

贞节牌坊这美丽的雕花石啊,是寡妇的热血浇灌而成。我一边观赏这封建文明鼎盛时期的艺术杰作,一边用手指轻轻触摸其异形一般的存在,想要触摸到那一腔热血是如何打磨成了这么一座叫人既爱又憎的国家级文物的。

采风回来后,我又在网上查阅了不少资料,想要再看看那位寡妇的生活。在方志家谱中我们还能粗略了解到她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故事。据《直隶澧州志》《余氏族谱》等记载,余家牌坊所表彰的人叫罗氏,是澧州府贡生余继泰之妻,丈夫早亡,24岁就开始守寡,守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过日子,谁料长子成年以后又不幸早卒,她又坚强地一手把孤孙养大。历经多重打击的罗氏没有向命运低头.她守寡50载,上孝公婆,下抚子孙,含辛茹苦地将幼子余日禀教养成人,后来官至五品任州同知。这个故事几乎不能算故事,仅仅是作为一个寡妇的模板化的“贞节事迹”。

但是再一查不要紧,各种资料都把余家寡妇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和铜钱联系起来:在此寡妇临终前,将几个儿媳妇叫到了床前,并且将床下的铁盒拿出来打开,看到之后这些儿媳妇都傻眼了,原来盒子里面装的都是铜钱,并且铜钱的边缘磨得都十分圆润。其实这个寡妇每天夜里都是靠这铜钱而度过的,她将这些铜钱扔在地上,然后一个一个捡起来一直这样循环,一直累到精疲力尽,躺到床上就睡着。这样孤独的夜,这样孤独的守着铜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这个故事显然是后人植入在余家寡妇身上的,因为这个故事来源于明代笔记,而余家寡妇是清代人。一百个寡妇有一百个不同的夜晚,这样的简单植入显然对余家寡妇不够尊重。

也许,成功的能够熬到牌坊的寡妇都是相似的,都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寡妇,因而在获得一块牌坊之后都仿佛不曾活过一般,一丝丝的“人”气儿都不曾留下,只化身一道白月光,在暗夜里引人眺望,让人感慨。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现代文学作家笔下的那些“黑”寡妇,这些寡妇的人生显然换不到贞节牌坊,但是她们每个人都活生生的,活泼泼的,就算最后为环境所迫,拧巴了,变态了,也是各有各的变态,热闹,好看,是俗世的悲伤与不得已。满是雕花石头牌坊的人间该是多么冰冷,没有这些小寡妇满腔热血的歌哭,岂不是要更加荒凉了呢?

如果说《祝福》里的祥林嫂是衰败乡间饱受封建礼教思想折磨的贫苦寡妇,《金锁记》中的七巧则是大户人家里长年伺候着病男人守着活寡的豪门寡妇,《箓竹山房》的姑妈则是田园世家中抱着男人牌位而嫁的平常寡妇,三个女人三种不幸的命运,结果都是重合成一种令人无比心碎的质地:她看上去还活着,其实她已经死了;或者说,她比死了还要糟糕,因为她已经疯了。从一个个花样年华的青春女孩,到最后的食人或者自食的“黑”寡妇,现代文学作家们可谓用心良苦,都是为了唤醒“铁屋子”的人。当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有一个真正的黑寡妇,那个黑寡妇毫不变态,出自沈从文笔下,她长得黑里俏。她没有受到礼教的胁迫,所以不是前面那种被摧残而黑化的寡妇。她开着黑店,专门对男性下手,而且她经验丰富,专门挑长大鼻子男人,至于挑去做啥,大家都懂的。现代文学自从诞生,就带着浓浓的启蒙色彩,太过于沉重,也只有沈从文笔下的这个乡野寡妇,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个传说中的热辣寡妇。所以,二十多年前读过的这篇作品,名字我都忘记了,但这个黑寡妇的形象实在是风流之至,20世纪民族的苦难统统与这个乡野小寡妇无关,她就是自顾自在乡野荒店泼洒着她的生命与野性,令人侧目而无法忘怀。

自打看见这座令人震撼的国家级文物余家牌坊,就挥之不去,几乎成为一块心上的石头,于是决定写下这么一篇追忆现代文学史上各类“黑”寡妇的作品,是希望我们不要忘记现代作家给大家留下的巨量精神遗产。带着这笔启蒙的精神遗产,再来欣赏余家牌坊,马上会认识到其中的巨大的偶然性:一个卑微的被命运推到墙角的寡妇,需要多少清明的理性,多么淡泊的天性,多么顽强的意志,甚至多少次的绝地反击,才能让自己不发疯,才能母慈子孝,养出被朝廷信任与赏识的儿子,挣来这么一份流芳百世的家业,穿越文明的国家文物。这种女人是神,理应被人膜拜与树碑;而那些“黑”寡妇,她们不过是脆弱的人,脆弱的女子,需要被人心疼与呵护。

且来看看当年为余家寡妇建造牌坊的过程与盛况。资料显示,为感谢寡母的养育之恩,儿子余日禀上表要求为母亲建节孝坊。皇恩浩荡,道光皇帝准予建坊,但要求他资金自筹。于是,余日禀自掏腰包于道光十四年(1834)开始建坊,到道光二十三年(1843)方才告竣,几乎耗尽毕生积蓄,整整历时十度春秋。牌坊落成之后,澧州当地文武官员接踵来贺,四方络绎来观者不下十万人,文官为之落轿,武官为之下马,小民为之除冠,称得上是盛极一时。现在的人一定不能理解这种近乎疯狂的牌坊文化,但是在当时,贞节牌坊不仅是寡妇的荣光,更是整个宗族的荣光,光宗耀祖,大家都要举家支持,即便是赔钱赚吆喝,也是拼了。

很有意思的是,如此威风凛凛代表宗族脸面的余家牌坊在经历了两百年的沧桑之后,上面的动物石雕都缺胳膊少腿、缺牙少眼的。按理说,余家后裔乃至朝廷都应该不会允许出现如此明显的人为破坏。澧县传说中如此解释:余家牌坊的神兽具有灵性,一到夜里就从牌坊上跳到地面玩耍,以至于践踏了地里的庄稼。为了避免庄稼颗粒不收,村民便对牌坊6根石柱下侧所雕的狮、象、麒麟等进行了破坏,以示严重警告。自此之后,神兽们不敢再下地玩耍了,庄稼地里才得以消停。应当说,这些传说虽然生动有趣,但也不妨做另外的大胆猜测。比如我看见一只狮子的牙齿都没了,感觉就是当地小寡妇们感到人言可畏,又无人可以倾诉,于是每天气呼呼地跑来敲打石狮的牙齿。而好多麒麟都没有了眼睛,所谓麒麟送子,古代讲究生儿子,肯定是小媳妇们生不到儿子,顿时觉得麒麟有眼无珠了。而有个别石象没有腿了,也可能是哪个寡妇的相好跑了,所以跑石象这里来撒气了。还有一种猜测更大胆,没有得到如此隆重庄严的牌坊的女人及其族人不服气,就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过来搞破坏。我的胡乱猜测也许冒犯了古人,仅作为猜测而已。反正看到牌坊不再那么完美,心下就有一种隐隐的快意。而且,最欣赏的莫过于当地政府很有文化与历史的责任感,没有去刻意复原这些缺憾。

对于妇女的贞节,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说:“古代社会,女子多当作男人的物品,或杀或吃,都无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欢的宝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无不可。后来,殉葬的风气渐渐改了,守节便也渐渐发生。但大抵因为寡妇是鬼妻,亡魂跟着,所以无人敢要,并非要她不事二夫。这样风俗,现在的蛮人社会里还有。中国太古的情形,现在已无从详考,但看周末虽有殉葬,并非专用女人,嫁否也任便,并无什么制裁。由汉至唐也并没有鼓吹节烈,直到宋朝,那一班‘业儒’才说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看见历史上‘重适’两个字,便大惊小怪起来。”鲁迅之所以讲出如此沉痛的话,也是因为节烈之风在中国历史上愈演愈烈。据董家遵对《古今图书集成》中的资料的统计,由周至五代有记载的贞节烈女仅 92 人,宋代倍增至 152 人,元代倍增至 359 人,明代三百年间则井喷般地猛增,贞节烈女的人数达到空前的 27141 人。而按照郭松义的研究,比起清代来,明代的27141 人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清代受到旌表的贞节烈妇竟然高达100万人,妇女获得旌表成为一种宗教性风潮。我几乎可以做一个推论,这种对于女性生命力越来越夸张的限制、对于禁欲越来越隆重与普遍的表彰正是封建王朝生命力与活力不断走向衰竭、一步步退出历史舞台的标志,一个开明的国度不可能对女性提出如此严苛的贞节要求。

对于余家牌坊的文化建设,澧县政府尤其具有创新性,没有再强调牌坊文化的所谓贞节色彩,而是将其打造为当地的家风文化和廉政文化建设基地。这两天看了一个余家牌坊的后人接受记者采访的视频,最后一句话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去牌坊下走走,回来就好了。本来我最近颇为生活与工作中的一些事情困扰,让余家后代的这句话给点醒了,去余家牌楼走过的人,体会过牌楼背后那个寡妇的苦,回来都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其实世上又哪里有神仙一般的日子,苦中作乐才是人间本色。看过了吃得苦中苦的那位寡妇所打下的牌坊,回到人间顿时滋味有别。今日之女子,已然浸淫在现代文明之中,不再需要去挣一块牌坊,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情与生命力,何其有幸而不自知呢?

在这里,我还是带着些许的悲观,带着一个弱女子依然热的那颗心,依然热的那腔血,想引用鲁迅《我的节烈观》的结尾作为此文的收尾,希望节烈这种文化绝不要再死灰复燃:

节烈这事,现代既然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节烈的女人,岂非白苦一番么?可以答他说:还有哀悼的价值。他们是可怜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享受正当的幸福。 

(补记:担心记忆有误,又在网上找到了沈从文写黑寡妇的《旅店》,发现这个黑寡妇不如我记忆中的那般浪漫,而是也经历了好几年守节期,突然有一天春心萌动,一发而不可收,于是在熟人中物色了那个“长大鼻子”。虽然这个黑寡妇不及我心头那个浪漫,但更符合我们可能已经进入民族无意识的节烈文化,我们的文化土壤长不出卡门这般艳异的吉普赛女郎。可见,一个黑寡妇形象,不但会有一百个读者心中的黑寡妇,而且会有一百个读者记忆中的黑寡妇——文学的妙处,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