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文学总第4644期 >2019-10-25编印

十三划
刊发日期:2019-10-2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 丁侃义


你们空的时候是如何打发的呢?看书?上网?吹牛?还是插上一根鸟儿的羽毛,从二十层楼的窗口一跃而出,凌空飞翔?我与你们的方法都不一样,我是把我的名字反复写上一百遍,然后对它们呵一口气。你看,这些名字立刻就会慢慢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后它们会撑破纸张的约束,一个个地跳脱而出,成为了三维的物体。它们有方的、有圆的、有椎形的,总之,它们最初的时候总是一些规则的几何体,随后才开始慢慢变形,那些锐利的棱角和完美的弧线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边界模糊的东西。它们不可名状、无以言表,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初,一片混沌。我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刮进来,这片混沌便如烟雾一般,欢呼雀跃着在房间里面翻腾了一周,随后便一古脑地涌出了窗外。我回头再看那张纸,上面空空如也,白得就像天际的浮云。

这样的游戏我可以玩上一整个下午,直到日色渐暮。因此我从不会觉得无聊,我和我的名字相伴,共同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我的名字是三个字的,一共十三划,很简单,很好写,十三也是一个有趣的数字,它在中文语境里使用频率很高:十三陵、十三行、十三经、十三点,都是十三么,最有浪漫色彩的可能要算古龙武侠小说《三少爷的剑》里面的主人公燕十三了。东方文化有着相通的东西,都喜欢将宇宙人生合而为一,一元论的思想。

我的名字有十三划,这和东方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完全沾不上边,而完全是一种巧合。我父亲给我取名字的时候不可能有意地去凑一个笔画数,不可能有意去实现某种象征意义。那种象征意义是封建时代的糟粕,他那个年代的人没有这种意识,就算有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更别提在给儿子取名这件大事上了。名字是跟随人一辈子的东西,他不可能让自己儿子的名字和封建糟粕扯上任何关系,以至于给将来不管是那个时代的人以任何翻历史旧账的机会。

然而我的父亲不知道的是汉字有其独特的魔力,它完全可以脱离人的掌控而自行其是。汉字是谁发明的?仓颉。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降谷雨,鬼哭龙藏”,可见其是一种多么不一般的东西。不一般在哪儿?它替万物都赋了形!试想一下,仓颉没有造字之前万物是什么?人们眼里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皮肤接触到的、鼻子闻到的、舌头尝到,那就是万物了,然而人类感观所觉察到的东西都是瞬息万变的,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实际上眼见也未必为实,更休提其它感官了。但是汉字就不一样了,你想想看,什么事物一经汉字赋形,白纸黑字地摆在人们面前,它还有处遁形吗?中国是一个信仰汉字的国度,帝王将相的功劳都刻在石头或是青铜器上,朝代的更迭、历史人物的褒贬臧否都有史官的刀笔汗青为之记录,就连信奉至理无言的老子,不还是照样留下了五千法言么?尽管汉字的字体不断地在演变,从结绳刻木到甲骨金文,从小篆隶书到繁体简化,可变来变去还是离不开横竖撇捺、离不开偏旁部首,每一字都是一个独立的符号系统,每一字都延续着仓颉遗留下来的基因。现在有了计算机和输入法,然而文字还是无法直接从那二十六个字母按键上直接跳到文档上,而是必须要经过挑选。

西文最初也有象形文字,比如古埃及、巴比伦等,然而西文最终还是落实在了发音上。西方人有听的癖好,原因是西方人太过于聒噪,他们总是耐不下性子来好好和天地万物打个照面,一起喝杯下午茶。他们相信自己,自然是神创造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于是他们不停地说,不断地听,然后用最快地速度将所听所说的记录下来,然后传播到世界各地。他们以为其他世界的人和他们一样爱听爱说、能言善辩。他们猜对了一大半,直到马可波罗来到了中国。他在中国逛了一圈后跑回去和他一样的白皮肤、蓝眼睛的同胞们说,天哪,你们知道吗,隔着太平洋住着这样一群人,他们不爱说话,他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逢人就打躬作揖,甚至还双膝跪地地磕头,可他们就是不爱说话。他们的宫殿庙宇非常的富丽堂皇,到处烟雾缭绕,可他们却不爱说话,这真是个奇迹!他的同胞们诧异地问,什么是打躬作揖、跪地磕头?马可波罗照着记忆中的样子给他们演示了一遍,他们一个个都笑得前仆后仰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说,这些人不说话,那他们用什么方式交流?马克波罗不慌不忙地说,他们不需要交流,这整个国家的人就像我们的八音盒,你只要上足了发条,它就会自动播放出动听的音乐来,不信,你们听!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他的同胞竟然一个个的都像着了魔一样,也一同跟着听了起来。前面说了,西方人是一群听力十分发达的人,这不,他们还是改不了老毛病。他们也确实听到了一些声音,透过此起彼伏的海潮声,他们听到了金银流动的声音……

我的名字有十三划,父亲给取的,有一段时间我将之视若珍宝,仿佛离开了那十三划我就再也找不回我自己,我将消失在这十多亿的茫茫人海之中,而又有一段时间我又觉得这十三划突然变得非常的陌生,它们好像离开我自行其是了起来。他们出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的嘴里、一些似是而非的纸张上、表格里,它们是另外一群我,分别代表着不同的身份,它们中的某一部分至今还存在着,被打印在了一沓文件上,用一只牛皮纸档案袋包裹着藏在一个不见阳光、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或是被编成数码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电脑芯片里。总之,它们还将继续存在下去。

然而现在,我又和这十三划重新建立了联系,不远也不近,就像朋友一样。它们陪我度过无聊的时光,横、竖勾、撇……这么说你们猜不出来是什么字,不像abcd,汉字的笔画有它们独特的空间位置,是一个二维的世界,而英文单词只是遵循着先后顺序,只有时间这一条维度。你比如说,横竖横,它既可以是一个工字,也可以是一个土字,甚至还可以是一个士字。总之这三划的空间位置都是固定的,差一点都不行,差一点都会变成其它的字。而英文就不同了,我只要说出apple,你就知道它是一个苹果的单词,而不是梨或桃子等其它的单词。这就是区别,这就是仓颉高明的地方,硬是将一个三维的世界给改成二维的了。传说中仓颉有四目,生而能文,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你们千万不要小看这简简单单的三维变二维,这绝对是一种创造,用古时的话说,就是魔法,要不然怎么会天雨粟,鬼神哭呢?西洋也有绘画,也是二维,然而他们的绘画源自雕塑、源自解剖,说到底,还只是一种对三维世界的临摹。而汉字却不是临摹,而是重建。这反映到各自后来的文化上就有了很大的不同。例如西洋人讲透视,我们讲布局,西洋讲物理化学,我们讲五行八卦、讲风水。西洋人有一种实证精神,我们却可以活在二维的世界里。我们古老的帝国将统治之术归纳为一盘棋,方寸之间,黑子白子的平面布局就决定了致君尧舜,还是麦秀黍离。汉字的书写后来独立成为了一种艺术——书法,这也是大洋彼岸的那一群竖耳倾听者的西洋镜里所没有的。那些横竖撇捺、偏旁部首按照一定的间架结构、轻重缓急就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律,而决定这种韵律的是书写着内心的秩序,它与外部世界紧密相连,或者说,它就是世界本身。

说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来自远古的笑声,我的祖先们正用手捋着花白的山羊胡须,笑着对我说,孺子可教也!他们是一群爱听恭维话的人,而从古自今也不乏拍他们马屁的人,然而他们却来者不惧、多多益善。我的马屁拍得不够专业,要是让一些老学究们看了肯定会贻笑大方,说不定还会换来一顿“才疏学浅、生搬硬套”之类的奚落。然而祖先们却不管这些,时间的砂轮已经磨平掉了他们吹毛求疵的性格棱角,一个个的都变得和善可亲了起来。还有一点是让他们尤为欣喜的,那就是我的这些恭维话不带有任何目的,完全是有感而发的。因为我并不靠祖先们吃饭。

我的父亲也已经故去,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听到我说这些话会作何感想?还有我刚才写的那些名字,每个十三划,它们现在都已经飞出窗外,春风化雨了。难怪这天气雨一直下个没完!没办法,我只有再将刚才的游戏再玩下去,横、竖勾、撇……我生活的世界早已经房倒屋塌、破败不堪,它对我失去了任何的吸引力,当然也不存在任何压力,唯一的问题是无聊,是大把无法定义的时间。幸好,我父亲还留给了我这宝贵的十三划,不管我如何将它们颠来倒去、兼并重组,它们总是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总是会突破纸张的束缚,一阵风地飞去窗外……

我的父亲是个近视眼,戴着厚厚的眼镜片,那时候的人们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早早地就戴上了眼镜,人们对戴眼镜的人有一种复杂的心态,既羡慕又觉得滑稽。因此父亲当时就被他们戏称为“四眼”,当然不是仓颉四目,生而能文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