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访问的缘起
一月十五日,上午的考试结束了。我在三河口信用社取钱,跟随着排队的彝族大爷大妈们往前挪。一抬眼,撞见到我的一个学生,正和他的母亲在柜台前忙着存一叠钱。看样子,有一千元左右。
我说:“阿洛木甲,你怎么在这里?”他回答我:“我妈不认识字,我父亲去年八月份在大风顶放羊儿,又不幸……。我利用考试的间隙,帮母亲存点钱。下学期交我们三姊妹在校的生活费,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呢。”我紧接着问他:“没有其他哥哥姐姐帮忙吗?”他说:“我是老大,其他五个弟妹都还小。”他的回答有点被动,显得无奈,但语气很坚决,表情很认真。
在一旁的母亲只是听着,仍然焦急地看看柜台里,又转眼看看儿子手中的钱,身子使劲地贴近儿子。
阿洛木甲是我教的初中三年级二班的学生。在这个班里,有很大一部分同学的成绩都不好,基本上没有什么希望考上高中。阿洛木甲也在其列。对这些同学而言,去读马边彝族自治县碧桂园职业高中是他们能继续上学的唯一选择。
我说:“阿洛木甲,你要去读职中吧?”
“不,我要回家放羊儿。”他像是很有底气,用带有辩驳的口吻回答我。
我已不能收回我略显唐突的发问,我应该设法了解他的回答背后的一些事。我打算去他家做一次调查。
阿洛木甲说,他们下午的考试要提前进行,学校说好留出下午更多的时间,让学生们回家。听说我要去他家访问,他主动说,第二天到月儿坝来接我。
二 在去阿洛木甲家的路上
从学校到阿洛木甲的家,有十多公里的路程,要走三个多小时。最初的一段是从学校到马边县县城的公路,止于月儿坝吊桥处的这一截。有六七公里长,顺马边河蜿蜒南下。第二段是过了吊桥,向西、向上,向群山的纵深处延伸的崎岖山路,也有六七公里远。若再向西、再向上,再有十多公里,就是有名的马边彝族自治县大风顶旅游风景区了。
一月十六日这天,正值三河口小学放假。阿洛木甲的班主任老师为我联系到了一个与阿洛木甲同村组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叫阿洛部甫,叫他给我带路。我走访的第一段路就是与阿洛部甫一起度过的。
尽管是公路,但我没有看见哪个学生去赶车,学生们都习惯于走路。公路上也很少有车跑。我和阿洛部甫一直走到月儿坝吊桥处。
沿途的风光景致再美也不像往日那样的吸引我了,我的心思全在阿洛部甫身上。
“在学校里,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问阿洛部甫。只看他若有所思,很想回答我,却又无言以对。笑了笑,低下了脑袋……。我赶紧改口问他:“在学校,把学习搞好,取得优异的成绩,是不是你的最大愿望?”他赶紧回答我,说:“是。”
我问他:“在学校里,你和老师相处,觉得怎样?”招来的也是他的木然。
多次对话后,我知道,如果把话改为“在学校里,你觉得老师好不好?”时,他定能一口说出“好!”
这种简单的以“对不对”“是不是”“好不好”的方式提问时,他总能尽力去揣摩老师的用意,朝着正面的方向回答老师的提问。既反映了他对老师的尊重,体现出向师性的一面,也保护了自尊心不受伤害。但这确也反映了大山里彝族中小学生的汉语水平。
记得我刚到三河口中学时,有一天,我在初一年级三班上课,一个同学举手示意我,他要出教室。当我请他起立说明理由时,他傻在了那里。后来,我找了一个汉语水平好的同学当翻译才解决了当时的困难。理由仅是:班主任老师说,他的母亲已来到学校,要他和母亲一起去找班主任,谈请假一事。他就是没有办法用汉语表达出来。
路上,我和阿洛部甫还谈到学校的住宿情况,我问他:“小学和中学的住宿条件是不是差不多?”他回答我“不差多”我说:“就是没有多大差别,是不是?”他说“是。”这时,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出了:“是差不多”他笑了笑,真是有些开心。
一定要想说,绝不落下半点老师的提问,这是学生好奇心、求知欲与自尊心的表现,也应该是我们教师必然要保护好的珍贵的学习原动力。不能放弃,只能鼓励与引导,学生是有无限潜力的。付出你的真心,就会收获金子。
“这是老二孔”他主动开口说出了我们一路走来他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它的表达有些不规范,尽管“老二孔桥”的牌子早已映入我的眼帘,我还是为他能主动与我交谈而倍感兴奋。我知道,这种微妙关系的变化,说明他正开始把我当朋友。而朋友间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亲密关系正是我们教育梦寐以求的境界。——“我们做到了吗?”我反问着自己。
我想到了阿洛木甲,他的汉语水平怎样?我知道,他的有些科成绩仅是“个位数”。汉语水平有限,成绩不好,学习有困难。加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会不会对学习失去信心,对学校不那么神往?“想回家放羊儿”会不会也与此有关呢?
还是继续走访,去寻找答案吧!
过了吊桥,爬到土坡上的公路上,我们就与阿洛木甲会面了。沿途还有一些同路的小学生陆陆续续加入到了我们的队伍中来,有十多个人之多。我的感觉是,我的课堂已被搬到了这陡峭的山路上,成了流动的课堂了。
我不愿正面问阿洛木甲对学习是否感兴趣,我希望能在接下来的交流中自然呈现出来。事情也正如我所料想的一样。一路上,师生二人你帮我扶,你说我听的愉快和谐的氛围,以及在同学们畅所欲言背景的烘托下,他给我讲了一些关于他的有趣故事。
我们来到一处幽深的山谷,他给我说,他曾在这一带放过羊儿。由于羊儿偷吃了别人家荒芜的庄稼,被地的主人追得满山跑。最后,就藏到了对面峭壁的岩石后,才躲过了一劫。以后,就只能把羊儿赶到很远的没有庄稼的地方去放,来回要一整天,一个人,感到很孤独。有时,疲倦了,就找个合适的地方睡一觉。如果丢失了羊儿,还得满山找,要很晚才能回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他说,他真希望他的家乡满山遍野全是树、全是草,就好放牛、放羊了,他的父亲也就不会去大风顶放羊儿,也就不会遭受雷击而永远的离开他们了。
我很欣赏他的想法。这是一个放羊儿的学生基于既要放好羊,又要学习好的考虑。没有良好的物质条件,衣、食、住、行都成问题,怎能安心去读书呢?
其实,马边彝族自治县正在大力贯彻的大山区退耕还林、还草政策也正是百姓愿望的反映。治愚一定要治穷,治穷要找准路。
他还给我说起过他读小学时的一件事。他说,月儿坝村有一所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小学前三年,他是在那里读的。从四年级开始,他就到三河口小学去读了。他在月儿坝读书时,曾有过一段时间,不想读书。早晨从家里出去,就跑到一处晾晒柴禾的地方,一个人烧火烤。等到放学时,就回家去了……。这让我听得脑袋都要裂开了。——我真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他是有能力学习的,只是在小学时耽误了而已。
我更多想到的是,如果一个地区生产力水平不高,经济不发达,就会影响到教育发展的规模和水平,就会影响到培养人才的质量。这反过来,对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也是一个制约。阿洛木甲想回家放羊儿是有其客观原因的。我们应携起手来,共同帮助他。
三 在阿洛木甲的家里
下午三点整,我和阿洛木甲已来到了他家房屋下面的一个坡上。其他学生已陆续回到了家中。
我说:“怎么没有路?我们怎么上去?”
阿洛木甲说:“这个坡上到处都可以走,我们随便都能上去。”
对此,我非常惊讶,虽然口里回应着“嗯”但还是当即向他建议:“在最捷近、最容易、最向阳的地方开一条路吧!”他点了点头,说:“再等天气晴朗几天,就修。”
上了斜坡,越靠近他的家,路越难走。脚下全是稀泥,根本无路可走。我好不容易跨上了他家房屋的前沿走廊。看着迎候在那里的几个弟妹的模样,再 一瞥家居的陈设,我起了阵阵鸡皮疙瘩。
一进屋,阿洛木甲就招呼我在屋中燃着的用于取暖的火塘旁坐下,我小心翼翼地在一个木墩上坐了下来。我顿时感受到了满屋一片狼藉、破烂不堪、昏暗潮湿给予我的冲击,也从蓬头垢面的三个还没有上学的弟妹疑惑、惊恐的神情中领悟到了什么叫关怀。他们稚嫩、无助的心灵守望着的这点孩童的纯真,是多么渴望获得一种叫做爱的温暖啊!我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还是没有回过神,我对阿洛木甲说:“袁老师一路走来,茶杯里的水都喝干了,倒点水吧!”
他楞在了那里。他的家里没有开水……,他的家里除了贫穷,就只剩下疑惑与惊恐了。
于是,我开始吩咐:“阿洛木甲,拿锅来,拿水来,我们烧水吧!”我说,“今后,我们一定要把水烧开了再喝。”
锅非常脏,阿洛木甲用刷把洗了一遍又一遍。这时,所有的弟妹都过来帮忙。有的加火、有的端锅、有的盛水。
火烧得很旺,阿洛木甲是家里的老大,今天又要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老师,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进门对着的一个木墩上,我就坐在他的旁边,随时准备着帮助他。
大家都向着火。阿洛木甲在不停地加火,有点手忙脚乱。他的脸被火照得很红,神情很专注。其他弟妹的脸都向着火,但心都向着他。他要显示作为六姊妹中老大的风范。看着他,我体会到了他肩上担子的分量。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承担着一个初三学生,一个年仅十七岁少年本不应该有的重担。我真为他捏着一把汗。
斜对面坐的是他的妹妹,十五岁,叫阿洛石妹。没有说话,只顾不停地用双手抹眼泪。阿洛乌哈坐在阿洛木甲的旁边,也没有说话。心里思忖着阿洛木甲的话,他是要为哥哥分担忧愁的。他今年十三岁,他们两姊妹现都在三河口小学读五年级。
其余小的三姊妹分别是七岁的阿洛彝信妹妹,六岁的阿洛布夫弟弟和三岁的阿洛彝布妹妹。阿洛彝信在两岁时,一个人在火塘旁烤火,不慎跌入火中,脸被大面积烧伤,因害怕同学歧视而不敢上学,和其他两个弟妹一起在家中留着。这三姊妹可不像已上学的三妹妹那样懂事,一点也体会不到家庭的困难。烤上一会儿火后,便只管到处跑、到处闹。不过,这也增添了眼下这种聚会形式的温暖气息。
阿洛木甲对我说,按照彝族的风俗习惯,家里最大的男孩子要承担起照顾家人的重担。他打算初中毕业后,再回家放两三年羊儿。那时,阿洛乌哈就和他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了,他就可以把照顾家庭的担子交给弟弟了,自己就去深圳打工。他的一个在深圳打工的叔父曾答应在那边给他找一份工作。
我问他:“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想办法,能克服眼下的困难,又有什么考虑呢?”
他想了很久说:“那样,我可能选择去读马边县碧桂园职业高中。”
我建议他去读畜牧类专业,毕业后回来继续放羊。我说:“到那时,月儿坝村所有山峦的茵茵绿草,月儿坝村所有山坡上咩咩待哺的羔羊一定会热情欢迎你这位往日的放羊娃。当个养羊专业户是不成问题的。”
他有点不敢去想我说的话,但好像用心记在了心上。
阿洛木甲的母亲在山上砍柴,一直到阿洛木甲把饭做好,才背着柴回来。
晚饭后,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我们又围拢来,坐在火塘边,取暖,说话,消磨这冷而黑的夜。
阿洛木甲的母亲抱着六岁大的儿子,簇拥着几姊妹说:“袁老师……是……你们的爸爸。”我马上问阿洛木甲:“你妈说的是什么?”他说:“母亲不怎么会汉语,她是说,你就像我们的爸爸一样。”我想到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想到了教师的多种角色,有时是需要扮演父母角色的教育原理。我会意地大声说:“好!”顿时,她的母亲不停地叫:“阿卜(音),阿卜(音)……”孩子们也跟着叫起来,鼓起了掌。“阿卜(音),阿卜(音)”的声音长时间地回荡在了这暖和的屋子里。
当听说我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也参加了工作时,阿洛木甲的母亲就不断推揉着她面前六岁大的儿子,叫他到我这边来,说要把他送给我。只见阿洛布夫抓扯着母亲,哭闹着不肯离开。我站起来,走过去,伸手想去抱这个孩子,也是直闹。这时,大家越发笑得开心了。
说到已上学的三姊妹的汉语水平,阿洛木甲说,阿洛石妹语文成绩要好点,阿洛乌哈就不行,基本听不懂,也不怎么会说。我转过头,看了看阿洛乌哈。他的母亲似乎也听懂了点什么,盯着阿洛乌哈,叽里呱啦,说了一连串的话。是彝语,我听不懂。好像是在责备阿洛乌哈。
阿洛乌哈低着头,没有说话。一个人去了旁边那间屋子。一会儿,拿着书本,又回来,照例坐到原来的位置上,看起书来。这时,阿洛木甲和阿洛石妹也一前一后拿出了各自的《寒假作业》,坐于原位,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通红的火堆前,看了起来……。见此状,母亲便带了最小的两个弟妹进屋睡觉去了。
接下来,我们进入了学习、辅导的环节。阿洛石妹问我:“根据图画,‘WTV’和‘P_____f _____’填什么字母?”他们没有踢过足球,家里没有电视,我觉得讲来有点空,好象很遥远。阿洛乌哈问我:“‘家____四壁’这个词语填一个什么字?”面对残酷的现实,我又不愿意利用当前的场景,去讲明它的意思。在这样的环境,我确也认识到了我们教育的尴尬局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二天一大早,我张望着从房间四处缝隙照进来的光线,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头天晚上留给我的迷惑。为什么阿洛木甲的母亲要把可爱的儿子送给我?是嫌弃他吗?是想减轻一点包袱吗?还是同情我只有一个女儿的境遇呢?为什么母亲一阵话后,阿洛乌哈就拿了书出来?他的母亲还能关心他的学习不成?
睡在我身边的阿洛木甲告诉我,他的母亲想到我和我爱人都是老师,阿洛布夫跟着我们,就好学汉语,听懂我们说的话,就会像我们一样。关于母亲冲着阿洛乌哈说的话,翻译成汉语,就是“你只知道吃饭,就是不知道学习。”阿洛木甲还给我解释了他们大声喊叫的“阿卜(音),阿卜(音)”的汉语意思,那是表达兴奋、愉悦感受的一种方式,和汉语“好”所表达的含义是一样的。
哦!原来在这样偏僻、落后的彝族村寨,在这样一户特殊的家庭中,同样不乏求知、求变、求新的精神力量存在。它是我们通向文明、进步的强大动力,我们应把它充分地利用好,以帮助他们实现富强的梦想。
四 访问的尾声
谈完我的疑惑,我和阿洛木甲还没有起床。
阿洛乌哈跑到我们的床边说:“羊儿回来了。”说完,又跑回他睡的屋子里去了。
头一天,我和他们几姊妹一起去看他们的羊儿,遗憾的是只看到了空空的羊圈,一只羊儿也没有回来。阿洛木甲说,有时天黑了,羊儿没有回来,它们就找个稍平整的地方,身子躺下去就睡觉了。尽管有这样安慰大家的话,牵挂好像还是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了羊儿怎么能行!是啊,有了羊儿,就会换来钱。有了钱,生活才有着落,才谈得上上学读书。阿洛木甲有这样的思想,但没有止在这一步。
当阿洛木甲带着弟妹们,轻拂着清晨的微风、薄雾来到山坡、来到羊圈,看到弟妹们打开羊圈门,吆喝着羊儿上山,看到最小的两个弟妹呵护着一只小羊,拍打着它去追赶前面的羊儿时,他是多么的高兴啊。同时,他也很认真地想到了上学的事。他说,只要有可能,他就去读职中,学畜牧专业。学成回来,当一名养羊专业户,实现规模化、科学化、专业化养殖。一辈子和羊儿在一起。
看到眼前的景象,听到阿洛木甲的一席话,我好像已不再迷茫。阿洛木甲更是满怀豪情。我们俩肩并肩,站在阳光直射的斜坡上,眺望着远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无限的遐想……。
在太阳已经把整个山坡照得透亮时,阿洛木甲一家人送我到了房屋前面的一块平地上。阿洛木甲老是说,再送我一点、再送我一点。他一直陪我到月儿坝吊桥对面的公路上,我们才分手告别。
现在,我已回到了我的家里,过寒假,过年。每天,我都会想起我去过的大山,想起阿洛木甲,想起他的羊儿。
二月十七日,是我们新学期开学报名的时间。我和阿洛木甲将在这人们不断颂扬的快马加鞭的马年里,在全校师生返校上课的时候,迎来我们的重逢。在未来的一期,我会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心、帮助阿洛木甲实现梦想。
他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