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江西九江的柴桑,走进岷山那片苍翠幽深的竹林,步入一幢近百年的老屋,在“赣北工委与游击大队旧址”,凝望着土墙上一长排画框里的青春面孔,摩挲着注解文字里他们的真实人生,我的眼泪快要流了出来。这里竟然曾经有这么一批人,他们的生命之短促让人惊愕,他们生命历程里承受的深重苦难让人伤痛。
人生来皆有生存的权利,年轻的我们可以游历山河阅尽人间,为自己喜欢的事奋斗,为自己热爱的人努力。然而,他们在青春如岷山的绿竹一样飞长茂盛之时,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四十岁的生命,竟然戛然而止划上句号。忘却历史的鸿沟,穿越岁月的薄烟,若我存活在他们那个战争弥漫的时代,我们的生命该有多长呢?
岷山巍峨,青竹影绰,历史掩映的那些故事,让我们不能不为他们悲伤:
刘为泗,这个生于岷山脚下的贫苦子弟,18岁那年开始参加农协、组建赤卫队,任分队长,支援北伐军;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赣北岷山根据地作战勇猛。为了寻找战机,经常蹲山林、住岩洞,忍饥挨冻、昼伏夜出。他的妻子徐木秀,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同乡女子,在儿子不足一岁时,便随同他参加了游击队,投身革命,将孩子寄养在叔父家。令人扼腕的是,因为营养不良、久病不治,不到三岁,儿子便夭折了。那个孩子,是这对年轻父母一生中唯一的孩子。那一年,这位年轻的妈妈24岁,爸爸21岁。无法想象,这对近乎大孩子一样的年轻夫妻是如何承受这样生活的锥心锤击的,国难逼迫他们把丧子之痛深藏于心。
又过了两个春天,刘为泗和徐木秀接受鄂东南道委派遣,夫妻同往阳新县龙港镇,以开饮食店为掩护,建立党的地下交通站,上演了一段真实版的“潜伏”。掩护他们工作的多数时候是炸油条,随同油条包裹传递出去的是党中央和省委的指示,鄂东南各县收到指示时,或许常常还能嗅到信件散发着油条的奇香。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国民党大规模的围剿便开始了。工作几乎无法开展,还时时充满了死亡的威胁,他们接受指示又回到了家乡——岷山,恢复发展赣北革命根据地,扩大工农武装,控制南浔铁路,配合中央苏区反围剿。
徐木秀这个非凡的女子,与丈夫刘为泗一起经历了无数的惊险时刻。让后人津津乐道流传甚广的,是1934年3月18日,为清除德安乌石门附近一个土豪劣绅,群众非常愤恨的恶霸地主,她化装成刘为泗生病的老娘,由刘为泗等四个游击队员将她抬在竹床上,用破棉絮盖好。经过大土豪财主门前,把竹床放下,向卫兵说:“老娘生重病,讨碗水喝。”话音还没落,刘为泗已将哨兵干掉,队员们一拥而上,冲进屋里,将大恶霸财主杀掉,没收了全部钱财,分给劳苦老百姓,深受当地群众的拥护和爱戴。
她自参加革命后,经历数次艰苦的游击战争,经常和队员们参加战斗,跟随赣北抗日济南大队长刘为泗左右,风里来雨里去,忽略丧子之伤,一心一意为游击队努力工作,是赣北游击队唯一的一位优秀女干部。
正当赣北抗日游击队与日寇作战上百场,三个月内歼灭日军500多,击败了日寇对岷山根据地的数次进攻,屡获胜利的时刻,国民党江西保安18团勾结叛徒,假借商讨联合抗日为名,于1939年2月24日,在赣北工委驻地洼里陈村举行联席会议,当场暗杀了刘为泗等赣北根据地的抗日领导人。那一天,他只有31岁。
次日,又将徐木秀等人抓到保安18团钟文圣中队驻地金盘黄家岭村进行严刑拷打。国民党大声叫喊:“对共产党员及其家属,全家所有人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临刑前,徐木秀等人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20年后我们还是好汉。”那一天,徐木秀34岁,被杀害在黄家岭的一个水井边。
相较于刘为泗、徐木秀、田文灼等岷山子弟的贫苦出身,四川省南充县青居镇的林修杰则出生于一个有财力支撑他到海外留学的富商之家。这位15岁考入南充中学、18岁到北京学习法语、19岁前往法国勤工俭学的少年英才,在巴黎西郊德尔中学就学期间,积极参加周恩来、赵世炎等组织的学生运动。1923年1月,由周恩来、李富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旅欧支部成员。两年后,24岁的他因在巴黎参加反帝运动遭捕,后被驱逐离开法国。
1926年秋,他奉命回国,任江西省区委秘书,是领导粉碎反革命AB团行动的主要骨干之一。“八一”南昌起义后,在任九江县委书记、赣北特委负责人期间,组织了著名的星子暴动,之后率部分农民军转移岷山,组建了赣北游击队,是岷山根据地和赣北红军游击队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1927年11月,他调鄱阳任县委书记,兼县苏维埃主席。12月初由于叛徒告密被捕,受酷刑后仍坚贞不屈。月底,牺牲于鄱阳县城城外小路口。那一年,他才26岁。
不只是刘为泗、徐木秀、林修杰,岷山的竹林镌刻着太多年轻儿郎的名字:
辛忠荩,江西九江今县岷山乡小阳辛村人, 36岁;喻照光,湖北省阳新县人,29岁;张源建,又名张建庆,江西萍乡人,23岁;田文灼,河南省光山县,30岁;欧阳学端,江西九江今县岷山乡文桥村人,27岁;吴官煋,江西九江今县岷山乡小阳村吴家湾人,29岁……
离工委旧址不远的山腰,就是岷山革命烈士纪念塔,长眠着刘为泗、林修杰等60余位烈士的英魂。询问现场的岷山乡党委副书记潘建:“这些墓地埋葬的是烈士的遗骸吗?”纪念塔下,他告诉我,时间太久远,实在无法找回遗骸,都是用牺牲地的一捧黄土葬于其中。不禁让我想起龚自珍“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和 岳飞“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词句。
“有宗亲后人来祭奠吗?”我追问。“没有,1956年纪念塔初建以来半个多世纪,我们始终找不到烈士们的后人。”潘建随后提供了最新整理的烈士名单,近四百位烈士里,不满30岁的占了六成,不满40岁的占了八成,绝大多数人一生未婚未娶。在饥饿中度过少年时代,青春年少就投身战斗,不是战死在国民党内战中,就是在抗日之战中献生,哪里有机会生育后人呢?这些未体验过战争以外人间喜乐的年轻生命,生前壮怀激烈,死后不过一堆空坟黄土。幸好,岷山后人从浩瀚的战争烟云里整理出来,还有一个石刻的名字伫立于山腰塔身,我们这样的造访者才有机会走进这座英雄之山,凭吊近百年前的壮阔史实。这样尘土般艰辛沉重的青春,这样长虹贯日般激烈灿烂的生命, 我不能不为他们在心里感叹,不能不郑重思考他们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听说数里之外的张官嘴村便是刘为泗、林修杰等人的赣北游击队的练兵场,我们急切要求去探访。然而,那个古树参天、绿竹成林、亭台楼阁,处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精雕细刻的雅静所在,看起来更像个原生态的度假公园。只看到村人悠然自得地在阳光下竹林间散步、在池塘边花丛中垂钓,宛然一幅陶渊明笔下的避世田园。哪里能看到昔日激战时的残酷?
潘建告诉我们,岷山乡像这样水清景美的亮点新农村有56个,刘为泗他们练兵场原址处的池塘依然还在,取名为“胜利塘”。看来,过上新农村生活的村民们心里时刻还惦记着岷山竹林里那些数百位英豪。看到这些,我读懂了岷山竹林里那些年轻生命战斗的价值、牺牲的意义,那些伤悲也不自觉地释然了些许。(王成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