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风采总第4808期 >2020-06-29编印

《艽野尘梦》: 一本旷世奇书,一场汉藏绝恋
刊发日期:2020-06-29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 马玉琼


“西原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

言讫,她一暝不视,客死西安。彼时,不过十九岁的年纪。

“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帷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

书到此戛然而止。因他“述至此,肝肠寸断。”只能从此辍笔。

民国二年,他返湘,开启了经营湘西二十余年的“湘西王”生涯。沈从文曾担任其文书。回忆起来,说他“好读书,不喜女色”。

近来重读《艽野尘梦》 ,每每读到西原病死一段,依旧会濡湿眼角。一个汉人军官,和一个藏女之间,这份生死相随的忠贞情谊,实在令人动容。

故事,要从几年前说起。

清末,帝国风雨飘摇,藏地局势动荡不安。英、俄两国觊觎西藏,妄图将其收入囊中。英人捷足先登,强迫西藏地方政府签订“英藏新约”。达赖发现了英人的狼子野心,对沙俄心存幻想,欲联俄抗英,以夷制夷。驻藏大臣联豫奉命入藏善后,却与藏方不和,命令多半无法推行,遂向清廷请调川军援藏,以作挟制。

如此背景下,宣统元年(1909年)七月,陈渠珍随军入藏。达赖得知川军入藏的消息后,派兵阻拦。陈渠珍参与了恩达、江达、工布等地的平叛战役,在此期间,因其胆识和谋略,被升任为管带,相当于今天的营长。 

收复工布后,川军进驻德摩,也就是今日的林芝。在这里,陈渠珍结识并迎娶了藏族少女西原。

相遇的那天,高原上细草如毡。他受邀到贡觉营官家做客,她作为主人的侄女,为客人表演马上拔杆。策马疾驰,其行如飞,马上的少女,英姿飒爽,神采飞扬,至立杆处,俯身拔之。她连拔五杆,冠绝众人。精湛的马术,矫健敏捷的身姿,引得看客们惊叹连连,亦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盛赞之。有心的主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大笑,要将她许配于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不曾想,几日之后,她着盛装,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明眸皓齿,别饶风致。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妻。更确切地说,是姬妾。

那时,她十六岁,他二十七岁。从此,他们的命运被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后来,他进军波密,欲留她在家。她不肯,一定要相伴左右。塞外风霜磨炼出的女子,自是不同于养在深闺中娇娇滴滴的女儿家,又怎甘独自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事实证明,她非但不是累赘,反而是难觅的得力帮手。战场上刀枪无眼,血腥残酷,正是她,在危难之际屡屡救下他性命。爱,在同生共死中,悄悄升华着。

再后来,辛亥革命爆发。川军内乱,军中长官被部下所杀。革命党欲推陈为首领,邀其至江达议事。军队生变,无可挽回。汉番交恶已久,身后还有达赖虎视眈眈。进,犹有一线生机;留,终必一死。

于是,德摩山下,他邀她一同奔赴,未知的前程。故土难离啊,家中尚有牵挂的亲人。可她依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眼角挂着泪水,发丝在风中凌乱,怀里揣着的,是母亲送的红珊瑚。忍住别离的巨大悲伤,她随他,踏上了远行的路,从此,天涯海角,归未有期。

抵江达。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藏局风云诡谲。川军中另一股势力——哥老会,强大远甚于拥陈的革命派。边军又因川军叛变,受命前来围堵。面对复杂的时局,陈渠珍权衡再三,终于做出了弃藏东归的决定。而边军将至,公然出昌都,已无可能。再三磋商后,选择了走人烟稀少的藏北,经青海,出甘肃一线。

秘密清查人口粮秣,准备妥当,陈渠珍夫妇及其亲信,共计115人,在一个黎明,离开了江达,向着青海出发。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磨难与残酷。

刚出发没多久,一行人就因向导亡道,误入了无人区羌塘大草原。正值冬季,天寒地冻,黄沙猎猎,风雪扑面。他们一脚沙一脚雪地乱走着,不知路在何方。很快,粮秣耗尽。他们开始屠牲口。牲口尽,则只能在风急天高的野外,与饿狼争食。考验接踵而至。

没有食物,没有行李,没有交通工具,仅凭两条腿,要如何走出这茫茫荒野?他一度陷入了绝望。幸好啊,身边还有她。

西原自小生长在雪域高原,枪法极精。绝粮之时,她神情坚毅,一定要亲自带枪出猎。他说,“行猎士兵如有所获,可以分食,你又何苦冒险?”她哭着回答,“士兵所分几许,命在旦夕,尚何所惧。”她一次次成功猎到野兽,让他得以在杳无人迹的荒原里,活了下去。

有一次,好些天未见野兽出没,断食已两日。存下的干肉仅余一小块。他分她一半。可她坚决不肯食。一句“可无我,不可无君”,让人潸然泪下。在她眼里,他的性命,是远比自己重要的。

行途五月,长安犹遥,他黯然神伤,萎靡不振。是她鼓励他,死亡虽众,我辈犹存,天终不我绝,不必气馁。

枕风宿雪,茹毛饮血223天之久,终于,他们走出了荒漠,经柴达木、青海湖、湟源,西宁,生还兰州。出发时的115人,仅剩11人。遣散部众后,他和西原终抵西安。

在西安的日子,大概是他们在一起之后难得的安宁时光,也是西原生命里的最后两个月。彼时囊金已尽,家书难达,汇款迟迟不到。他们相依为命,跬步不离,却只能靠着朋友的救济度日,过得清贫。即便如此,我想,那时候西原的内心也是充满幸福的。她开始卸下戎装,放下猎枪,在每一个他外出的黄昏,坐在偏门,静待君归。那画面,安详而美好,像极了长安城里的寻常夫妻,日复一日,爱得细水长流。

或许太美的爱情,连老天都嫉妒。命运跟他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躲过了战场上的枪林弹雨,熬过了食不果腹的荒野求生,不曾想,那个坚毅、勇敢的藏地奇女子,没能逃过天花病毒的侵害。一朵高原上最美的格桑花,迅速凋谢在这尘烟滚滚的俗世长安,无可挽留,猝不及防。他抱着她还温热的尸体,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将她葬在雁塔寺。

斯人已逝。爱还在延续。后来啊,他用了一本书,和整个余生,来将她怀缅。书中关于她的篇幅虽然不多,但字字用心血熬铸,感人肺腑。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们依旧能从他饱蘸深情的笔墨里,感受到这份刻骨铭心、惊天动地的爱情。这份爱,经过了生死的考验,在历史长空里凝成了一束温暖的光,照耀着人间,世世代代。

在生死面前,爱,会被验证和无限放大。而同时,人性丑恶的一面,也会被激发出来,展现地淋漓尽致。

茫茫荒原里,最艰难的时刻,昨日同行的兄弟,竟然成了今日存活者的口粮。如果说,为活命,食亡故者的尸骨,尚可理解。毕竟即使他们不吃,也会进入饿狼之腹。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居然有人动念,欲杀兄弟而食之。如此兽行,幸好被陈渠珍及时阻止了。

而面对满怀善意、真诚帮助他们的喇嘛,有些人不但不思感恩,反而看中人家的粮食和骆驼,偷偷袭击,想杀其人,夺其物。不料想,袭击失败,虽然击毙了3名喇嘛,其他人却迅速乘骆驼逃离,同时带走了他们原有的食物。袭击者也受了重伤。本来安心接受喇嘛的帮助,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却因部分人的贪欲,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始作俑者最后也自食恶果,命丧荒野。

这些片段,读来实在百感交集。人类野蛮起来,是比野兽更可怕的。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种善因,方能结善果。心里住着恶魔的人,终将受到其反噬。所以,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都不要忘记善良。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底线,须得守住。

书只写到西原去世,便因失去挚爱的巨大悲痛不忍再触。可陈渠珍的传奇人生还在继续。

和山西的阎锡山一样,他回到老家苦心经营,关起门来搞自治,成了名动一时的湘西王。当年想在西藏推行却因战事耽搁的政事,比如练兵、筑路、屯垦、兴学、开矿,终于得以在湘西实施。他倒没有逐鹿中原、一统江山的野心,只是一心守着故土山河,力求保境安民。后来,他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又一次做出了正确选择,帮助解放军和平解放湘西。

从清军管带,到国民党中将,再到共和国的全国政协委员,他审时度势,沙场驰骋,宦海沉浮,经历过大生大死,大起大落,他是风云变幻的动荡年代,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的乱世英雄。

而他的才气亦丝毫不输沈从文,书中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笔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是真正上马能打仗,下马写文章的文武全才。

在这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一生里,他只留下了《艽野尘梦》这一本书。

藏学家任乃强先生说,此书“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而我相信,不仅仅是过去,关于藏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比这本书更好的了。这是由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他的阅历、格局所决定的。

这注定是一本传世之作。

红尘渺渺,如烟似梦。茫茫艽野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绝地冒险,和那段可歌可泣的凄美爱情,正穿过历史的尘烟,铺展在我们面前,不真实,又无比真实。

不管是去凤凰,还是西藏,记得,要带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