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聚焦总第4689期 >2019-12-27编印

品西凤酒有感
刊发日期:2019-12-2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 赵燕飞



酒是个好东西。

酒不是个好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我吭哧吭哧搬了一条小板凳,放在外公的雕花柜子旁,踩上去,伸长胳膊,总算将那瓶躲在最里面的国产白兰地拽出来了。等到外公外婆从地里忙完农活回来,我蜷缩在堂屋的竹凉椅上,满脸通红,呼噜呼噜睡得正香,那只空空的白兰地瓶子,斜躺在我的脑袋旁,也睡得正香。外婆惊呼一声:何得了?外公奔过去抱起我,摸摸我的额头,又伸手探了探我的鼻息,安慰外婆:没事,可能喝多了。

外公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外婆的眼泪都骂出来了,我却浑然不知。当我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外公伸手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好呷婆!

的确,我从小就是“好呷婆”。外公爱酒。每次吃饭时,他老人家先端了一只搪瓷杯,小口小口地咪酒,嘴里时不时发出咂咂的声响,仿佛那是人间至美之味。我站在外公身旁,巴巴地望着他,口水吞得咕咕响。外公便拿了他的筷子,在杯子里蘸了蘸,再伸到我鼻子底下。好香啊,可是又好辣,我紧皱眉头去尝筷子上的酒,一副痛并快乐着的复杂表情,外公哈哈大笑,准备再给我蘸点酒,外婆一把夺了他的筷子,要将我抱开,我却哇哇大哭,直到外公将他的筷子重新伸进搪瓷杯……

那一次,幸亏瓶里只剩下了一点点酒,否则,我很有可能直接睡到下辈子去了。

很久以前,老妈偶尔会酿一两坛烧酒。我还记得大致的操作流程。先得备好酒曲——老妈管它们叫苯药,好像是用一种什么野生植物制成的,再蒸一锅糯米,将酒曲和糯米饭拌匀装坛,密封好,闻到酒香的时候,开坛,将散发酒香的糯米饭倒入大铁锅,铁锅上面架一个蒸馏装置,铁锅下面烧起熊熊大火,没过多久,有透明的酒水从蒸馏装置的小竹管里慢慢滴进下方的酒坛子里……我不能保证这些记忆完全正确,但酒的香味是真真切切贴心贴肺的。这种土法酿造的酒,我们老家叫作烧酒。我想,也许因为是烧柴火烤出来的酒,所以叫烧酒吧。也有可能因为度数有点高,喝时喉咙会有火辣辣的感觉,所以才叫烧酒。老妈烤酒,但不喝。老爸不烤酒,却天天喝。没办法,老爸是矿工,井下湿气重,下班喝点酒,才能强筋壮骨。

我没下过井,却有风湿病。吃过很多苦得要命的中药,没一点用。有位朋友情深意重,想办法弄来了西藏最好的雪莲花,配上其他七七八八的名贵药材,塞进一只装有六十几度白酒的玻璃瓶里,泡了大半年后,朋友说:可以喝了,每天喝一点。朋友还说:这样的药酒,什么样的风湿病都能治好。

遵照“医”嘱,我打开玻璃瓶,用一个二两装的白酒杯舀了小半杯,一口喝了下去……当我醒来,发现自己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脑袋里有一只小铁锤碎碎地敲,将那天上的星宿全都敲成了火花,在我眼前一片飞溅。那几天,我一个人在家。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如此烈性药酒,以我沾酒就醉的酒量,怎么可以一口喝掉小半杯呢?没变成白痴堪称奇迹了。那坛差点要了我小命的酒,没舍得扔,后来转送给另外一个朋友。据他说,酒不错,喝起来蛮舒服。对的人遇见了对的酒,也是幸事。但我从此再不敢沾药酒。

自己不喝酒,却时不时拎一两瓶白酒回去孝敬老爸。若是没有其他人陪老爸小酌,我便装模作样倒一点点白酒,坐在老爸身旁,和坐在老爸对面的老妈一起,聊聊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题,偶尔和老爸碰碰杯。老爸一大杯酒快喝完了,我那刚刚盖住杯底的一点点酒还没喝完。最后,我会将那一点点酒倒进老爸的酒杯,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好的酒,还是别让我糟蹋了……老爸微微一笑,端了酒杯,一口喝完了杯中酒。

不管喝多少白酒,老爸总是耳聪目明,清醒得很。倒是我自己,曾经被三杯啤酒放翻,当着一桌老同学的面,一会哭一会笑的,将自己这张老脸直接丢到那个老同学家里了。以后再遇到这种可能被逼酒的场合,比如同学聚会之类的,我都是坚定立场远离酒杯。

却没想到,进了西凤酒厂,我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或许,在我的骨子里头,其实暗藏着对于酒的喜欢。碍于酒量太差,才不得不将这种“喜欢”主动“封印”,以免被人笑话了去。原本,我是可以抵挡那些诱惑的。在生产车间,端着那杯外头不可能喝到的原浆,我闻了又闻,也只是闻了又闻,半滴都没敢喝。六十几度呢,比啤酒的杀伤力高了不知多少倍,借我十个胆都不敢试。身旁的百度老师咂吧着嘴,怂恿我:这酒太好了,有钱都买不到的……我一边吞口水一边摇头。

剧情反转发生在大师品酒工作室。

每张桌上都放了三只相同的酒杯,每只酒杯里都装了小半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白酒。大师说:摆在大家面前的,是三种不同的酒,酒杯上贴了标签,一号、二号、三号,其中有一种是西凤六年,另外两种是市面上常见的其他品牌的酒,大家可以尝一尝猜一猜,几号杯里装的是西凤六年。

我可以装作对酒毫无兴趣,然而,猜一猜之类的游戏是我从小就无力抗拒的。这种热爱与生俱来,就像胎记,你永远没办法抛弃它。大师的话音未落,我已经端起了一号酒杯,轻轻呡了呡,唉呀,有点辣。接下来有两个选择,二号还是三号?想了想,还是三号吧。喝了一小口,先在舌头底下含了十来秒,再往下吞,感觉喉咙被一缕即将熄灭的火苗燎了一下——这酒,有点欺负人。我敢肯定,这不是西凤。西凤绝对不会欺负人。所以,去端剩下的二号酒杯时,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将酒杯凑在鼻前闻了闻,所有的戒备刹那间烟消云散。闻到这种恍惚如梦的气味,就算是杯毒酒,我也认了。啜了一小口,让它们穿过齿缝,滑落舌面,在舌根处做短暂停留。当它们缓缓流向我的身体更深处,我无法形容那一瞬的感觉。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某些时刻,任何描述或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我想,这就是西凤六年了。我敢肯定,它就是西凤六年该有的味道。坐我对面的同伴是位每天都要咪点小酒的北方爷们,他品完三杯酒,很笃定地反驳我说:一号酒才是西凤六年。

对于酒,我知之甚少。我的判断,只是出于纯粹的直觉。

大师宣布结果时,全场哗然。女人的直觉战胜了男人的经验。二号酒才是西凤六年。所谓的直觉给过我很多惊喜,也给过我很多痛苦。这一回,我却心如止水,仿佛西凤是多年旧相识,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无需掩饰,亦无需悲喜。

接下来的参观环节,可以品尝西凤十五年。据说西凤十五年比西凤六年口感更醇厚,可我已经为了西凤六年献上了我的全部酒量。再好喝的美酒摆在眼前,我也无能为力了。我在心底安慰自己:只要是西凤,莫问多少年。

为了不留遗憾,也为了证明我的孝顺,离开西安时,我给老爸带了一瓶西凤六年,还带了一瓶西凤十五年。不知老爸会更喜欢哪一种。不过,只要是我送的酒,老爸肯定都说好喝。作为女儿,只要老爸高兴,我管它是六年还是十五年呢。

因为,与最亲最爱的人坐在一起,所喝的每一滴酒,都是人间至美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