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7：资讯
□ 金春妙
2018年的最后一天，寒潮裹挟而来，来势汹汹，冷冷的风敲打着窗花。
我在父母家书房围炉午读，出来续茶时，猛地撞见父亲正围着薄膜纸，坐在老式的竹椅上，低着头顺从地让母亲漂染着满头的白发。我正想打趣在母亲面前不可一世的父亲也有低头的时候，却瞥见母亲的发根处也有无数的白发掩饰不住跳跃出来，和半截染过的头发黑白分明。我鼻子一酸：什么时候，母亲也老成那样？
时间是腐蚀剂，腐蚀了我们的容颜、发丝，还有记忆。
五年前的一个冬夜，在少年宫等待学声乐的儿子放学的时候，我接到M君电话，说有个很好的题材，可比《温州一家人》还要精彩，问我愿不愿意听听。彼时《温州一家人》正热遍中华大地，作为温州人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部电视剧。M君说的这个故事一下子吊足了我的胃口，她的叙述简短有力。好吧，听听就听听吧，读者遇到好书，作者碰到适合题材，都是难得一遇。
这个有关华侨的题材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命中，让我心甘情愿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去磨砺、滋养这颗含在蚌中的沙子，期望有一天能砺出一颗圆润的珍珠。
幸好有M君陪着采访，足迹丈量过很多地方，国内有上海、广州、东莞、香港、西安、延安、洛阳、温州，国外有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其间，生活就像万花筒呈现的景象，光怪陆离，我既和西班牙社会名流共进午餐，也抱过法国贫民窟里的孩子。在佛罗伦萨站台候车时，和一个打了十年黑工的华人青年聊天，十年的黑户生活让他与外界几乎无联系，语言退化得厉害，交流时口语、手语并举才能明白真意。他佝偻的身影，呆滞的眼神，如眼前锈迹斑斑的铁轨般让人压抑，暮气沉沉。他出国时原也想衣锦还乡，然十年梦碎，看不见未来的叹息如磐石般压在心头。这个青年藏在了《老树咖啡馆》中，另外我还单独为他写了一篇小说叫《致命大衣》，主人公在异国站台长椅上做梦的同时，他的身上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熟睡中被富人赠予装满钻石的大衣又被几批歹徒抢夺，那些抢夺财宝的歹徒个个死于非命。他醒来后什么也不知道跳上车走了。
写作过程中，我的生命延展了，无数次背着行囊脚步匆匆，深入到时间的缝隙里，追寻人生的意义，充实和空洞交替出现。在拥挤的人流，在空寂的午夜，感受着生活的荒诞和艰辛，感受着生命的无奈和匆匆。
2017年某一天，M君来电说，那个和我同龄的体育老师去世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阳光健硕的青年，当年是他接待我采访，给我泡了一杯清香四溢的绿茶，茶的余温还萦绕心头，人却早已远逝。他从确诊癌症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来不及和尘世告别，匆匆去了天堂。据说他生病时，其妻腹中的二胎已有六月，随着他的离世也流掉了。我们闻之唏嘘不已，为生命的脆弱。
在此书付梓在即，又闻另一位接受我采访的A君亲人遭车祸离世，A君深受打击。我和A君在东莞长聊过，她原本可以嫁给公务员，因受不了相亲的老套选择了逃婚，在东莞密集的人流中当一个打工妹。她也有机会嫁给港商，因对未来的不可知和惧怕选择了拒绝。我后来去香港有机会见到了这个港商，他对朋友热情周到，儒雅有风度，绝对是佳婿，在我看来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可惜A君错过了。人生有很多选择，每一种选择都可能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有人把它归结于命运，有人把它归结于天意。选择，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还可能是身边亲人的命运。
此外，还接触过的很多人物，他们在我脑中走来走去，或快乐或忧伤，或发达或失意，没有一张脸是相似的，没有一种命运是相同的。他们的生活碎片被时间一层一层覆盖，我尝试着将它们点点打捞，掸尽灰尘，还原鲜活的记忆，如此，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小说叙述的时间跨度为60年，60年有很多事情发生，原稿中有非典、有汶川大地震背景的事件，后来删了，我想这也是一种选择吧。书的原题不是《老树咖啡馆》，定稿的时候才从脑海跳出来的。在国外采访的时候，我被华侨朋友带着喝了很多咖啡，他们从清早喝一杯咖啡开始工作，到下午茶喝咖啡，晚上还要喝咖啡。有时候在家里喝，大部分时间是在咖啡馆喝，好像咖啡是引子，一天的生活由它开启。当华侨回乡探亲时，我们依然选择在咖啡馆进行访谈，去过最多的那家咖啡馆旁边有一棵大榕树（榕树是温州的市树），枝叶繁茂，气根从树上密密麻麻的低垂到地面，像长胡子老爷爷讲不完的故事。我想在异国他乡的游子心底大概都有这样一棵大榕树吧，这是他们念念不忘的精神原乡。书名在那一刻就定格了——老树咖啡馆。
小说写了三年时间，等待出版又花了两年时间。五年，父母白发丛生，儿子从小学升到了高中。我们终究抵不过时间，但愿这本书能留住时光，那里我们的父母青丝依旧，那里我们的朋友依然生龙活虎。
写作是一粒种子，不论是被讲述还是被书写，是想象还是忆起，只要活着，就都有故事，故事有补偿、重建和更新的力量，它将我们结成一体。致敬那些流逝的人和事，我们的所爱终究得救……
所幸，静等的花终于开了。
作者简介：金春妙，浙江温州人，197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人才。已出版长篇传记《琵琶情——高明传》（合著，执笔），长篇小说《老树咖啡馆》和散文集《散在时光里》。获温州市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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