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府
一
这里的云,大而且白,高远且分明,比市内要逸散得多。
卷舒聚散,仿佛皆有一种超脱、疏朗的姿态,少见尘俗气,风烟仅藏于背后。表面上看,或许和长城一样静谧吧!千年如斯,恒久如常,然而,已决非前朝的云了。前朝已远,远得唯余陈迹,只有留下来的古城还在。似一位隐世的高人,固守着一爿宁静的山水,不言不语。但在岁月积久的磨砺中,多少又染上了一层饱经沧桑的、世故老人般的厚重的霜色,甚至现出荒疏的褶皱和残损的沟壑来。草长云飞,雪际花时,她似乎又对岁月的流走有些迟钝,更像是一位孤独失偶、不与人交的贵妇,庄敬、恬静、寂寥,甚或有些内敛。极有操守地迎门而立在八达岭前,瞭望着左右山峰上长城的垛口,于冷清寂寞之中,略起浅浅的闺怨——
那些曾经腾起的烽烟和鸣镝;
那些曾经疲惫的商旅和应答;
那些曾经勾起愁思的暮霭与昏鸦;
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沉到幽深的谷底里去了呢?
江山兴替,人世盛衰,对她来说,似乎只是生命中的一种恒定的状态。如同今日斜阳、明日朝晖一般,从不岌岌于绚烂,也不戚戚于晦暗,唯任时间在等闲中轮回罢了。但这轮回却不是新生,是岁月的沉淀与递续,是老旧而沧桑的,她的性格似乎有着一种残酷的坚守。她原本的绚丽之姿、市井之胜,就在这种轮回之中,衰变而为苍颜之形和零落之势了吧!纵如此,悲观却是不必要的。在她美人迟暮似的高古之态中,自有一种内观的价值。以此视角而审视之,你会发现,她是处皆在所散发出来的世家气象、雍容之气、智者之思以及骨子里所蕴藏着的锦绣情怀,似乎都在佐证着什么,或者干脆就是某一种见证——
佐证或见证着什么呢?
我的岔道古城!
二
岔道古城位于八达岭外,距八达岭长城仅两公里多。自古就是进出北京的重要门户和商旅交汇点。自建城至今,已阅450多年的人间沧桑。
据明·嘉靖《隆庆志》载:“岔道旧名三汊口,又名永安甸,为口外入居庸关之要路。”又,清·光绪《延庆州志》载:“自八达岭而北,地稍平,五里至岔道,有二路:一至怀来卫,历榆林、土木、鸡鸣三驿至宣府为西路;一至延庆州、永宁卫、四海冶为北路。”
由此记载可知,凡入京、出京,此地恰是“道有多歧”的分岔之处。在她的南边,即是天下名关居庸关,入关即为京畿之地;往北,则毗连外长城,出了外长城,不管向北或向西,无不通达四海,驰骛高原,道呈“丫”字型,故名“岔道”。
地虽弹丸,然扼据要津。据此,可以瞰京城,固长城,际沧海,出塞外,实南北咽喉。古人尝言:“如欲敌之绝意于居庸,必先使之无垂涎于岔道,未有岔道危而八达岭无事,居庸不震惊者也。”明人王士翘在其所著《西关志》中也特别强调岔道古城的锁钥之重:“八达岭为居庸之禁扼,岔道又为八达岭之藩篱。”因此,即使在领土广袤、雄霸欧亚的元代,虽国土已深入漠北,长城已非边墙,但岔道依然是居庸关外重要的军事布防据点和驿站,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些往来于大都到上都的官民人等、商贾行旅们,至此必歇脚打尖,重整行装。办好关防批文,而后再向西,或往北。
观其势,岔道城三面环山,整个城池呈不规则长方形。中间略鼓,两端略缩,形似宝船。东西长约一里,南北仅宽185米。全城总面积约8.3万平方米,城墙高8.5米,由石条、城砖、石灰、泥土垒筑而成。因北部平地不足,北城垣干脆依山就势,建在半山腰上,借山岭而为筑;南城墙有烽火台2座。城上设有马道,外墙设有垛口、望孔、射口。城的东北两侧山顶,各筑一座堡垒。周围山峰也筑有瞭望敌情的烽火台。为加强防御,在西关外还另建有土边城垣。设东、西两城门及瓮城;城门分别额题有“岔西雄关”与“岔东雄关”款识。
由于是前后两期建造,城墙分势俨然,泾渭分明。早期为内夯土,外用石块加白灰砌筑;晚期是在原城墙外用条石和青砖砌筑。西城门外辟有练兵的校场,还有粮秣、武器弹药仓库等设施。不大的城中,依次建有关帝庙、城隍庙、泰山庙、东狱庙、清真寺等10座庙宇,还有守备衙门、公馆、戏楼以及客栈、驿馆等。一切城垣的格局,无不具备。驻军阶次也相应提高了,设常驻守备1名,把总3名,兵丁788名。
岔道城由此而成为整个长城防御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由原来歇脚打尖的驿站屯堡,一变而为森严壁垒的军事防御重镇。
但入清以后,边界又北移到漠北,长城又顿失其原有的防御价值。岔道古城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渐渐地,也就风烟散尽,繁华不再,渐失其原有的风采。曾经煊赫的名声也慢慢掩埋在尘草荒烟之中。甚而至于,更因为长城的威名太大太盛之故,竟使她绌于现形而淹没无闻,从而少有人知。到此游历的人,也多是奔着八达岭长城和居庸关而来。
纵然如此,那种从几百年前蹒跚走来的步履,依然稳健、沉着。其留下的轨迹也必然是大写的关于历史、文化与风俗的根系,甚至是英雄传奇的连本书写。这种根系瓜瓞绵长,这种书写高潮迭起,她具有不可割舍的、持久的、脉延香续的力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她苍老中所隐现的内美之美、所怀抱的妖娆之姿和自胎中而来的山岳之秀,实际上就是一种坚守,一种回望,一种魂魄,更是一种乡愁。因此,古城虽旧,你感受到的不是破败、荒疏和偏远。相反,你从心底里涌出来的,只有两个字:胜景或是厚重。既如此,我应该慕名前来游兴罢了,何来邂逅?
这是有原因的!
三
甲午夏至之日,午后,天阴欲雨。因为要写一部书,某出版社的邹社长一车把我们拉到了八达岭长城脚下的一处古村落。这里距北京市区60余公里,四合院联排成栋,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略带烟霞,很是清幽。到时,正值斜阳日暮。被现代文明熏染浸润久了的人,蓦然之间,看到青砖黛瓦、古意盎然的古民居,看到散落在古街两旁的石碾、石磨,看到从房顶上腾起的烟岚和远山的暮霭,看到从曲折的石板小径上安详而缓慢晚归的牛羊,我的意绪一下子穿越到了明清时僻壤的小镇,感受着穆穆的和气和清幽的岚气……这意境也自然使我想起元小令《天净沙》以及宋明山水画家所绘《农耕图》来,思古之意顿生。儿时的乡居生活,恍然又回到记忆中来,遥远而亲切。但未及细看,即被热情的主人迎进了客栈……
客栈是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建筑,为一呈“口”字形的一进院落。青砖到顶,屋顶覆盖着灰瓦;外墙上有几组砖刻的鸟兽图;院内房间各自独立,外有回廊相联,面向院子中间开放和集中。院中植有丁香、幸福树,虬枝峥嵘;青石台阶上养有盆栽的碧荷、花草,清幽芬芳;廊柱的雕刻、窗棂的装饰以及屋檐垂挂的流苏等设施,色彩绚丽,风格古雅;室内的双鱼吉庆柜、龙凤呈祥古木床以及印有百子图的大红缎子床单等,透着满满的福善之瑞,嘉庆之徵;还有,墙上悬挂的水墨山水画、京剧脸谱、仿古挂件和桌上摆放的檀香首饰盒、紫砂茶具等,俨然旧家。这一切,无不流露着浓浓的传统民俗特色和中国气派,让人怀旧,让人滤去俗念,沉下心来。
客栈名号叫“老院子”,主人叫董浩(我是后来才知道,并与之成为朋友的)。“老院子”客栈在不久前曾被国家旅游局授予“国际驿站”的招牌,名气贯中外,当时我却浑然未知,只是惊讶于小小客栈,居然生意大好,经常有成对的背包客或携家带口的外国游客住宿于此。便从心底里佩服客栈主人与时俱进的经营思想以及家庭式的服务理念。
在走廊的廊柱上,镌刻有这样一副对联:
棚下寒舍乐迎四海宾朋,乡野小菜盛待八方来客。
庶几乎为开店之旨也!
因为宿酒之故,翌日晨即早早起来,沿着巨石铺就的青石板路转悠。路面凹凸不平,辙印深深锲入石中,当年的痕迹如带风烟。仿若走进了历史,感觉大好。经过一道石拱桥(河床深幽而陡削,小河几乎干涸),桥上铺设着巨大的石板。石板与石板都用“燕尾铁”相连,紧密结实,形成一个整体。过了石桥,迎面就是一座砖石混建的城门垛子,巍峨而立。虽城楼已无,却不减雄伟气势。城墙及城门明显经过整修,内为夯土,外包簇新的青砖和石条,露着白色的灰缝。不过,墙根却依然是旧有的基石,风化的砖缝中苍苔碧藓,班驳陆离,沧桑的印痕很重。一望而知此城的苍老和昔日的繁华以及已历岁月之恒久。额题“岔东雄关”四字,以及“万历三年吉日”(1575年)题款,均按旧制。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座有来历的城,但不知此何城也?适有赶早的牧羊人,一个中年汉子,正赶着羊群走过石桥,到沟底里牧放。便礼貌地询问,乃告以岔道古城。闻听此名,我便从心底里震惊不已。
岔道古城?这真是岔道古城吗?
此城我恍有耳闻,也偶有何时可得空闲,一畅其游的夙愿。我知道,围绕着北京城,有南北两座袖珍的城,南面的叫宛平城,北面的即岔道古城,皆为军事重镇。不期然今日得以邂逅,心里在惊讶的同时,亦大有偶然之幸之慨也!
人这一生,有既定的主航道,但也会偶遇许多风光旖旎的埠口湖汊,总会逸神勾连,稍作停留的。唯有此等闲适的逍遥之游,方得寻觅到精彩。而往往是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精致邂逅,才平添诸多生活的意义。这次偶遇,即如此。虽然八达岭、居庸关响彻天地、名贯古今的威名淹没了她,但她仍然以自己超越岁月的智慧、大气沉着的性格、不亢不卑的气质、宠辱不惊的性情,彻底征服了我。我向有寻胜探幽之癖好,今日之邂逅,我视为是昔年之缘定,“见此粲者”,如何不细细观览?
此刻的我,是快乐的!!
我忍不住对同行者感慨道:此行不枉,不枉此行,且有意外之获啊!
四
初升的太阳正从两个山脊之间升起,古城掩映在霞光之中,流光溢彩。用巨石铺成的石板路,极清晰地呈现在光影之中,从城外一直延伸到城内。
沐着晨光,我沿着光滑的青石板路,慢慢地又是急不可耐地向城内踱去。
几百年的风雨洗刷,一代代战马铁蹄的践踏,经年累月的人去马还,石面早已磨得平滑锃亮,尘颜沧桑。如绳索般的两道辙沟,匀称地延至前方。在古道两旁,草木正青澄。晨露未晞,泛着浮光,一派祥和。然而,当我站在斑驳的砖墙前,看到城砖上遗留下来的箭簇的痕迹,我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的战争画面。顿生诸多感慨!江山美人,繁花竞春,终不免零落塗中,寂冷无闻。但无情者,岁月也,情重者,亦岁月也。它能带走一切,也能融合一切。岔道古城就在这种战争和自然因素的侵蚀中,衰败下去了。但山河有幸,它留下了历史的陈迹,好让那些怀古之徒,思远之士,拥一座凝望之城,添一所凭吊的去处,多一处寄托乡愁的驿站。
城墙除东、西、南段尚保存较完整外,北城墙塌毁尤甚,仅存遗迹。城之四角,尚有城台留存。南墙中还有两处马面,西城门尚存,东城门仅存条石地基(正在补建)。石板路也经过整修,深深的辙沟仿佛还在诉说着铁马冰河般的“燕山胡骑鸣啾啾”的呜咽。或许是施工时没有仔细标记,或许有遗失吧,以致复原时有那么几块石板与石板间的辙迹不能“修旧如旧”的完全对上,稍留遗憾了,我边看边猜想着。
城内的明代建筑大多已不复存在,铺户、客栈等老式建筑多为复古:一色的青砖黛瓦,粉墙骑楼,雕刻着祥鸟瑞兽的花格子窗棂,夹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朝露洒在石板上,湿润、平和而又散淡。街道不宽,但深长。穿行于此,似通向荒邃之境,浑古莽苍、醇雅幽深。数棵巨大而苍劲的百年古槐撑起的浓荫,覆盖着谨严的、中国传统式的院落,仿佛这里是隔了尘嚣,被世界遗忘了的一隅。树冠已越过四合院的房脊,向街内倾斜,仿佛一位睿智的老人,在笑看熙来攘往的市井众生,惯看秋月春风,任世事更迭,在清晨的微风中,安澜依旧,宠辱不惊。过去如此,未来依然如此。古槐那么粗,定有些岁月了。虽然岁月销蚀了一切,但它依然枝繁叶茂。在它每一圈的年轮上,定然记录着岔道古城刀光剑影的信息密码,以及废弛在岁月之外的冷寂与孤独的坚守。
你若一步步沿街走去,似乎就像在翻看一册折叠而成的经折装古书长卷,一叠一叠的,画幅清楚,文字简洁。它一溜儿展开的,不是古驿站、把总署、守备署、公馆、戏楼,就是玉皇庙、城隍庙、关帝庙、清真寺、东狱庙,还有粮秣、武器弹药仓库等……而古书的天头地角、边框内外,不是散落的石碾、石磨盘,就是保存完好的官井和百年古槐。而首末两页,就是经折装古书的硬面——东城门和西城门。西城门外有练兵的校场。两门相比,西城门似乎更为重要,面向关外,与东城门一样,额题:“岔西雄关”。而且修有瓮城。但西门外瓮城还没有修整,只有残存的土墙遗迹和石墙的基础,可略想见其昔日的规模了。
站在这样的古街上,走进这具有满脸沧桑皱纹的老城,我的目光也变得深邃悠远起来。我在想,此刻,我是古人,古人是我?此身是我,此身非我?
站在这样的古街上,此时,我与她的距离,是仅仅隔着一厘米的历史书的距离啊!而这小小的一厘米,让我陡生出深邃的时空感,拨开云雾,真切地回看历史,感受历史。
站在这样的古街上,我怎能不驰骛想象?当年古城的一切,古城的历史风烟,似乎都那么鲜活地演绎在我的面前。
五
具体的说,岔道古城的历史形态,就是:驿站——兵城——村;对应的时间:元——明——清。
岔道古城是八达岭长城外的一道关口,是从八达岭出京到西北方向的唯一通道。过去,如果从北京出发,走到昌平县西北部的南口城(今南口村),就开始入于险途了,一条幽深达40里的狭长山沟,称关沟,一直延伸到八达岭关城(元时称北口),外即岔道古城。关沟也因此成为太行山余脉与燕山的分界线。山势极为险峻,峰高如削,飞鸟为阻;深林幽壑,翳天蔽日。只有一条猗仄盘曲的山路,可行荷担之人。自旦至暮,方能出谷,始抵岔道古城。故而,南口城和岔道城就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守险之城,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南北两关口,也就自然成为驿站,渐成集市,广聚物资,分流南北。尤其是从张家口、漠北一带,运货到北京的骆驼、马匹,每年可达上十万峰(只)之多,经停这里。元亡后,蒙古军队退居漠北。但关内的富庶,何曾不使他们记忆犹新?因此,一遇机会,这些曾入主中原的瓦剌、鞑靼部落的骑兵,就会呼啸着蜂拥南下,越过八达岭口、白羊口、古北口等要隘,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威逼京师。
正因为此,明朝自建立以来,始终苦于边患,疲于防御。除大修长城外,尤重视关口要隘的建设,岔道古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塞,得以重修加固。城内设有驿站、守备衙署。平时设守备一员,“守备所属把总三员,巡捕一员,军丁七百八十八名。”常年驻此,几无民户,故又称兵城。
同时还设有“暖铺”。明嘉靖《隆庆志》上记:“暖铺云者邮舍便宜之名,亦唐人‘边铺’之谓”,即驿站,设有驿马快车,替朝廷“递送公文”,兼具招待过往商旅之人的便利之效,“商民人等运粮等项车畜往来,俱听做饭宿歇,门外种树息阴。”一时客商云集,俨然成为市井繁荣的大城。
清朝代替明朝之后,关内外再度融为一体,此时岔道古城的重要性就有所下降。守备人员也相应缩减,仅“设守备一员,把总一员”。当时少有战争,许多退役兵士,就地转为民户,便成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农民。岔道城也从此衰落下去。据说,至今住在城内外的二百多户人家,就是当年那些兵士的后裔。被称为“长城将士子孙村”。
虽然从兵城演变成了市井村镇,城里城外铺面连栋,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店铺,鼎盛时曾有千家之多,并有大小庙宇20多座,一年四季庙会不断,但岔道城的建制规模一仍其旧,地位很高。有守备衙署兼署民政,守备之职,多由国舅充任。职阶不显,权利很大。大小官员路过岔道,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守备、把总不接不送。此时岔道城的主要任务,就是接驾。据志书记载,康熙皇帝曾数次“猎于岔道”,或巡边远征,皆驻跸于此。清末,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迫光绪皇帝与之西逃,遇暴雨阻于岔道城,亦不得已留宿于此。
时移世易,江山兴替。岔道古城啊!这座曾叱咤在历史风云中的兵城,在走完自己的步履之后,如今,又乘着文化复兴的东风,以另一种生命的形态,复活了她曾有的魅力,张扬了她曾有的内涵,其姿态犹为淡然而从容,其气象犹为祥和而宁静。她容止自若,如深谷幽兰,清香远溢。让我在喧嚣市井中那颗久已浮躁的、飘忽不定的心,在你不经意般呈现的山水面前,若物我融于一,那飒飒的风声,啾啾的鸟声,潺潺的流水声,以及喧嚣的阳光打在错落有致的明清风格的古建上的簌簌之声,犹如天籁,是那么安详、悠闲、和谐,我聆听到了一曲天然的大雅之律和超然于物的松风逸韵。
曾经的金戈铁马已化为历史的风烟;曾经的歌舞升平已找不到美人的骸骨。一切的风烟繁华过后,不是污邪满目,就是归于沉寂。能找到一个契合心灵的安歇之地,卸掉名缰利锁的羁绊,超然于象外之域,赢得一份人生的从容与淡定,也算是参透生活的悟道者了吧!
如此说来,岔道古城啊,你给我以生命的启示!
六
遇之偶然,得之偶然。我入岔道古城,便属于这种偶然之然。
老旧的城基,遗存的城楼,新修的城墙、补建的垛口和箭孔,中国古城所具备的一切格局,皆备于此矣,使得古城显得十分威严。
虽如此,但她毕竟是一座玲珑的城,十几分钟即可穿越全城。街上清冷,少有人踪,只有微风掀起的一两片树叶,在与我们打着招呼。因为好奇,亦多惊奇,我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想尽可能多的、更加深刻地体味一下这座袖珍古城之魅吧!
从城内到城外,又从城外到城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连绵逶迤、痕迹明显的青石板,圆滑的锋面上所现出的那两道深深的辙痕,清晰、等距,斑驳且沧桑。不知有多少岁月,走过了多少满载货物的骡马大车。仿佛在我到来之前,就有那么一辆又一辆驮着重辎的高轮大车,刚刚从这里结队经过似的。辚辚的车马喧阗之声,从深遂的时空中传来,正要跌落于地,却又被山里的雾气所阻。使得我的周身染着很重的湿气,在清晨略有些潮湿,青石板看上去也越发的青幽得锃亮多了。晨曦如醉,阳光虽已越过山崖,但因为群山苍茫,也只照耀半爿街巷,另一半似跌落在阴影中。一街两巷,明清风格的仿古建筑栉比鳞次,错落有致。街道整洁干净,蜿蜒深长。鎏金的匾额,染着尘烟;裹着风的旗幌,古意盎然。辨不出是旧物还是新仿的,但与环境十分协调,给人以遐思与怀古之情。
正遐思间,忽听“咔嚓、咔嚓”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猛然回过头来,也断了我痴思妄想的梦。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正对着古街在不停地拍照。斑斑驳驳的青石板路,古民居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古色古香的匾额和建筑,都是他拍摄的主题。我友好地与他打了招呼,继续向前转悠。
我再次走过这些客栈、古戏楼、衙署驿站、关帝庙、城隍庙……我有些惊讶,街衢一里长,却密集分布着如此之多的官衙神阙、民社楼台。由此可以想见古城曾经的繁荣。即使想象力略有些匮乏的人,眼前即刻也会出现商旅辐辏、车水马龙的市井风俗画来。但最使我感兴趣的,是城隍庙。要知道,在古代城市格局中,只有州县以上的行政级别,才能修建城隍庙。岔道古城是一座兵城,焉能有城隍庙的存在?适有一位老者,在洒扫街巷,我便上前打问。老者说:他家在这里已住了三百多年了,是长城将士子孙的后裔。听老辈人讲,明朝万历年间,驻守在岔道古城的,就是当年西宫娘娘的弟弟。因为官位显赫,所以在城内修建了城隍庙。后延续下来了,香火一直很盛。
我始恍然。
告别了老人,我登上城楼。站在高处望向四周,历史与现实,仿佛驮着我的灵魂,在久远的年代与青山绿树之中穿梭,心胸荡漾,为之一廓。古城似一幅古画,镶嵌在钴蓝色的天空与青绿的山水之间。而不远处,就是世人皆知的青龙桥火车站,因为詹天佑所设计修建的人字形铁路,像大地的勋章,镌刻在那里;连同他的雕像,屹立在那里。这是民族自强的见证,早已成为课本里最辉煌的篇章。望着这条见证百年历史风烟的铁路,望着这条见证中华民族百年屈辱、奋斗与骄傲的铁路,望着而今昼夜不停地穿行于逶迤山间的动车和高铁,我感慨良多。正是由像詹天佑这样的民族脊梁,在故国沉沦时而不沉沦,不抱残守缺,犹自奋起;在苦难的缝隙间点燃一缕微茫的烛光,让人犹见希望。才有今日民族的复兴,国家的崛起。望着日出东方,照耀着故国的山河,金光灿烂。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句话:“旭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我悟到了世道轮回,也懂得了浩荡之势。
岔道古城啊,我与你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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