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东
“潞安集团五阳煤矿”是我成长的地方,是我爷爷、父亲和弟弟工作谋生之地。
“五阳”这个名字,看似简单,却大有来历。相传后羿射九日,其中五个落在一处,此地由是得名。煤炭又称“太阳石”,为太阳坠化而成;亦名“乌金”,日中有三足乌,后羿射日,堕地成乌。潞安集团办公大楼前,树立着一尊后羿射日的花岗岩雕像。基座上,有老局长的题字“潞安煤的传说”。我见过无数雕像、塑像、画像、造像,最有神韵、力量、内涵的,依然是这尊和煤矿工人呆在一起的后羿。
上学
爸爸决定过完年假,农历正月初六返矿时带我去五阳上学,上一年级第二学期。当天下着雪,我们走了五里山路,到公路上等矿上接工人返矿的车。可能下雪不敢开快,车迟迟不来。爸爸嘱咐我看着,他睡一会。车来了,我却不愿叫醒爸爸,暗暗希望车开走。爸爸醒来,车站卖票的告诉他车开走了。我挨了骂,心里却有点高兴,因为可以回家见到妈妈和弟弟妹妹,哪怕多呆一晚也好。以后五年,这样的不舍和期望,一直伴随着读小学的我。
可以上学了,书包却成了问题。在村里时,书包是妈妈用各色碎布头剪成菱形,一块块拼接而成的。现在看来,是纯手工、原生态艺术品,有品味得不得了,当时却土得羞于见人。花书包不敢背,又不知道矿上学生用啥子高大上的书包,我爷爷找出一个他先前装材料的手提皮质公文包,装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就到学校了。我被安排在一丙班。
一下课,同学们就围过来看我,叽叽喳喳议论成一片。“你叫啥名字?”“他提着皮包来上学”“你会说普通话吗?”一位女同学问:“你这个数字写的是几?”我说:“9”。“这不是9!”的确,我写阿拉伯数字的悟性超低。交作业时,老师皱着眉头说:“连个数也不会写!”边说边用红笔改成一个脑袋极圆的“9”。我吓了一大跳,知道9的确不能瞎写,头必须圆,要像个蝌蚪。
与乡下孩子进城通常的情况不同,普通话对我似乎从来没有成为一个问题,好像进学校的第一天,就可以说流利的普通话了。老国企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有自己独立的语言,即构成“语言岛”现象。比如,我们矿虽然驻在山西省襄垣县,但大家都不会说本地方言,而是通用普通话的。说本地方言,会让人觉得土。再比如,在山西的铁道部第三工程局,虽然处与处之间距离很远,但世世代代讲东北话,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则通用河南话,等等。现在想来,可能和我来矿上学之前,已陆陆续续在矿上住了不短时间,潜移默化地学会了。
但我也常露怯。最麻烦的,是看不懂课程表。老家学校里,老师说上语文就语文,说数学就数学,这里却事先排好,而且还有音乐、美术、体育等前所未知的课。我只好傻子过年——看隔壁,同桌拿出什么书,我就跟着拿什么书。一次,两个同学为下一节是什么课争论起来。一个说是音乐课,我正好走过讲台,就喊我看下课程表。我装模作样看了看说,“是音乐课”。另一个坚持认为美术课,亲自跑过来看。我乘机凑过去一起看。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还习惯“指读”,他一边看,一边把手指放到那个格子上。我终于明白了课程表是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竖着排,大大地长进了一回!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列着上学期考试班级前十名和后五名同学的名次、姓名和分数。前十名自不待言,语文数学都是90多分,连后五名也六七十分。我在老家读书时候,一般都在20分以内,一次我班有个有点弱智的女生,同桌三年级同学告她答案,考了50分。公布分数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想象不出50分是多么巨大的一个分数!我又一次惊呆、吓坏了!回家告诉爸爸。爸爸说,跟不上就留一级吧。我也觉得要留级。因为拼音是我的拦路虎。一年级第二学期,拼音早已学完,我在老家学校,拼音学得稀里糊涂。声母和单韵母还能对付,复韵母就张冠李戴,前后鼻音和卷舌音更是分不清。看到同学们可以流利地用拼音记好人好事,记谁上课捣乱,真的无限羡慕,一听到要加拼音听写生字就头大。直到今天,我前后鼻音和卷舌音还是经常出错。
不过,我的学习比家长、老师和自己预想得要好。期中考试,我也考了80多分。看着自己的试卷,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学习变好了,还是这里的考题比村里简单?到期末,一年级结束时,我居然考了班级第十名!二年级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叫三位同学出来,宣布他们留级,我则顺利拿到二年级课本。
到下个学期,学校搬到我家附近。大家把原来的学校叫“旧学校”,虽然它已不做学校了。学校是“子弟学校”,于是,以学校搬家为界,分为“老子弟”和“小子弟”。在旧学校上过学的,归为老子弟,一上学就进新学校的,就是小子弟了。后来煤矿工人大规模农转非,新转进许多学生,虽然不少比我年级高、年龄大,但一样属于“小子弟”。直到现在,和年纪大许多的,真正开始“老”起来的子弟在一起,我也不差辈份。那一个学期意义重大而深远啊。
新学校是一幢四层的红砖楼,比旧学校气派得多。最醒目的,是三四层之间,每个窗户下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就是邓小平的题词“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最后一个窗户下空位,加了一个句号。难能可贵的是,直到今天,这16个字加一个标点,依然醒目地挂在原地。风蚀雨淋,牌子肯定换过,但从内容到形式,一以贯之。与之一起坚守的,是校门两边的标语,左为“勤奋学习”,右是“振兴中华”。
我第一次戴上了校徽,白底红字的毛体“五阳矿校”。虽只是长方型平板,可以说全无设计造型。但别在衣服左胸上方,熠熠生辉,很是得意增色。后来我又上过两所中学,三所大学,也拿到过校徽,可从来没戴过,更忘了是啥样子。
吃饭
回忆起矿上的生活,最念念不忘的地方,是食堂。每天早上6:00,中午11:30和下午5:30,当矿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歌唱祖国》的旋律,食堂就开饭了。重体力劳动的煤矿工人们,踏着“走向繁荣富强”的雄壮旋律,从宿舍楼走向食堂,打开一个个的小碗柜,排队打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或中年男人,也有一些女人小孩夹杂其间,那是来探亲的家属和孩子。我因爸爸“上灶”,常到食堂吃饭。
一进食堂,面条和馒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菜的香味则几乎无迹可寻。盖因生活水准低,以面食填饱肚子,菜的品种、质量和数量都少得可怜。只有三种,肉菜2毛,豆腐1毛,土豆胡萝卜丁5分。我家里兄妹四人,爸爸一个人工作,还要时不时帮帮老家的亲戚,很是拮据,爸爸就非常节省。在我的记忆中,他用一个矿上发的搪瓷饭盆,盆底印着“五阳煤矿工会”的宋体美术字。我刚识得几个字,很是得意,看到盆底的字笔画之间都不连在一起,就说写错了,爸爸也应和说:“真的没写对。”
中饭和晚饭,爸爸都是六两面条,配五分钱的菜。如果我一起吃,往往是两道菜,给我肉或豆腐,他依然是土豆胡萝卜。肉是过油肉,山西第一美食,而且没有蒜薹等素料,一勺油汪汪的肥肉,带着香浓的汁,隔着打菜的窗口直往鼻子里钻。有时还能吃到肉丸,肉丸炒小米干饭,到今天仍令我回味不已。半饭盆浸了油,香喷喷的小米干饭里,地雷一般地埋着又大又香,难得吃到的肉丸!盼望挖到,又害怕挖到,吃一个,就少一个啊……
食堂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大脸盆,一个黑黑的,盛着醋,一个却是略暗的清水。问爸爸才知道,是盐水。有的工人偷食堂的盐拿回家,为防偷,食堂想出这招。强体力劳动出汗多,口味重。大半勺冷水倒进饭盆里,口感只会更差,好在也没人讲究。不过,后来又改为粉末状食盐。一次,我打了面条,没用勺子,伸手从盆里涅了食盐放到自己饭盆里。感觉用不完,看到旁边有个工人也要放盐,想起学校里要求学习雷锋做好事,就把剩下的盐直接撒到他的盆子里。那位又生气又不解,说怎么往我盆里放?!我一看架势不对,赶紧溜了。
馒头,我们那叫馍,和面条并列为两大主食。晋东南地区离河南较近,我们矿上来自河南的工人很多,食堂蒸馒头用河南的办法。不发面,放苏打粉醒一定时间后,反复揉面,揉到劲,蒸出来的馒头很实,从皮到里面,一层一层的,可以一层层揭着吃。那时的馒头,有一种浓浓的麦香味,闻见就让人觉得踏实,食堂的味道,就是馒头的味道。
包子种类繁多,有菜包、肉包、豆沙包等等,但当时食堂只有一种包子——粉条包。这种包子个头很大,二两一个,皮薄馅多,但馅只有一种食材,就是粉条——满满的细而长的红薯粉条。山西人喜食醋,许多工人把包子咬一个小口,倒许多醋进去,晃一晃,大快朵颐。我不大吃醋,却可以一口气直接吃下两个大包子。
烤糕则不仅不为外人所知,在我们的食堂也早已经失传了。不过,它的的确确是我童年时代最值得纪念的美味。矿上的粮票,分细粮和粗粮。白面、大米属于细粮,小米、玉米面是粗粮。烤糕的主材是玉米面,而且是和了玉米糁子的,较粗糙的玉米面。用糖精水和面,表面刷上油,放入烤箱,烤得焦黄。一口咬下,有香、有甜、有脆,像糕点,也有饼干的味道。用二两粗粮一分钱菜票买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的很值。和馒头包子不同,烤糕是长条型,掰开不会散,既可当主食,又能做零食。当时矿上人家的主食构成一般是,早餐,小米稠饭;中餐,面条;晚餐,馒头和烤糕。
福利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和改善日常生活的风气也吹到了矿山。当时工人工资不高,但矿上常会发点东西。我最先认识的字,不是“一二三四”,而是“洋河大曲”。因有一年过年时候,全矿职工每人发一箱洋河大曲。玻璃瓶装的,但不是常见的圆瓶,而是方型。当时太小,没敢喝,不知其味。多年后,喝到其升级换代的海之蓝、天之蓝、梦之蓝,价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上涨了数百倍。引起我更大兴趣的是,酒瓶子又变了,化作圆肚长脖的水滴形。方久而圆,外形虽变,内涵则一——同样充满了设计感。有人说,创新源于好奇。难得一见的方酒瓶激发了想象力创造力。不知谁发明的,把棉纱浸了煤油,系在瓶身和瓶颈交界处,点燃。待火快灭时,抓住瓶口使劲一掰,瓶子就“身首异处”了。方方的、上大下小的瓶身,正好是一只很潮而且有范的玻璃杯。后来,还烧过二锅头瓶子,成果就是圆茶杯了。一时间,许多人家里都有了讲究的“茶杯”,不再用碗喝水了。
大约1986年春节,矿上还发过山西名酒汾酒和竹叶青酒。生活科发出通知,为让全矿职工家属过好春节,每两家发汾酒和竹叶青各一瓶。下一句话是:如一家来领,只能领竹叶青。当时汾酒比竹叶青更受人欢迎,是大家心中的山西第一名酒。于是,我家和二姑家组成一个领酒互助组。虽是最简单的玻璃瓶装,但却是前所未喝的高档酒,两家人都很高兴,觉得这个年是肯定能过好了。可都想要汾酒,怎么办呢?于是,双方各派最小的成员出马抓阄。两个写了“汾”、“竹”二字的纸团放在姑姑家的桌上,我小妹妹和表弟去抓。结果,不论一局定输赢,还是三局两胜,不管谁先谁后,都是我小妹妹抓到“汾”。大家都觉得奇怪而有趣,著名的50%定律好像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最终,我带着弟弟妹妹们,以发财而又得胜的姿态,捧了这宝贝回家去。
不过,过年发酒的事,并不常见。通常发的是米、面、油,还有带鱼。领带鱼和炸带鱼,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年关祝福一样,是众人期盼而欣喜的大节日。一般在腊月二十八,一块块来自“南方”的冰块被运到矿职工食堂,冰块里安睡的,就是一条条长短宽窄不同的带鱼。看到一篇小说《南方南方》,讲改革开放初期,有点弱智的堂弟一心想到南方去,结果屡屡被骗。对于那时候我们那个偏僻的矿山来说,南方的确代表着富裕、混乱,还有神秘。而且,晋东南地区的中心城市长治,在我矿的南面。虽然我五岁时第一次去长治时,被早晨连绵不断的自行车流吓得不敢过街,还差一点掉进动物园的熊池里,但长治的确繁华热闹得多。而我的又小又破的农村老家,则在北边。于是,南、北在我的概念里,就富有好坏高低的价值指向。比长治更南的南方,自然更加不一般了。
分这一年一见的带鱼,不称斤,而数条,在冰块里,也没法称。所以,看到大的,大家就会抢。冰茬子很锋利,我就曾被划破手,冰块上染了淡淡的血痕。一家家用小车把冰块拉回去,在楼下砸冰取鱼。查干湖冬捕的盛况,广为人向往,但这种砸冰取鱼,却少有人知。很快,家家厨房里,都飘出了炸带鱼的香味。裹了淀粉,炸得金黄酥嫩的带鱼块,让孩子们直流口水,边炸,边就“消灭”掉许多。可以说一直到读研究生时期,我对于“吃鱼”的认识,还是炸带鱼块。读研期间,为省钱自己做饭,看到菜市场水箱里鲜活肥大的鱼,心想一定很贵吧。终于鼓足勇气问问价钱,也还好。其他烧法不会,想起小时候学课文《金色的鱼钩》时,不知道鱼汤是怎样的美味。放锅里煮熟,边喝边吃,感觉不过如此,远没有带鱼香嫩可口。
真正引起全矿轰动,并产生出“代际差异”效应的,是发录音机。之前,发过大个的收音机。爸爸带回老家,放在窑洞里的桌子上。和以前常见的扁扁黑黑的小收音机不同,暗黄色的木质外壳,四个脚支撑,“雄踞”桌上,很有些霸气。尤其不一般的是,声音很大,调到最大声,周围几个院子都能听见,而且随时可以听。比挂在房檐下,到时间才广播,只播放“武乡县广播站”节目的“喇叭箱箱”不知高大上多少倍。全村人都来看、来听,很是热闹了一阵。但和录音机比起来,它就土得多了。
和录音机同时发的,是自行车,白山牌的,二选一。结果,年纪大的,通常选择自行车,年轻工人,大多领录音机。在我家的表现就是,我爸爸推回一辆白山牌自行车,姑父满脸笑容地提回录音机。自行车在我学骑车的过程中摔散了架,录音机则成为全家关注的核心。姑父当时很年轻,属于新潮一派,且对自己的“煤工”身份不满,一心想做“机电工”。于是,就从新得的宝贝录音机“练手”。对着说明书很快掌握了各个按键的功能,当自己的声音从机器里原汁原味地放出来,真是又新奇又兴奋,一向严肃的爷爷都露出了笑容。姑父还告诉我们,磁带分原声带和空白带两种,原声带要10元一盘,空白带则只需5元。本来爷爷和姑父的父母,以及我爸爸等“老派人”就觉得录音机“没用”,不料还得接着花磁带钱。大家都主张买空白带,自己录内容。录音机是“单卡”的,没有自动录音功能,录音时,要两台机器面对面,一个放,一个录。全家人都敛声静气,连走路都蹑手蹑脚。可保不准外面有声音,往往在动听的流行歌曲中,蹿出一声嘹亮的鸡鸣。
电视机当然更不同凡响了,但矿上没发过。发的另一种新鲜东西是折叠桌椅。长久以来,职工家里的家具几乎都是从单位借的。床、桌椅、箱柜、火炉等等,上面都写了编号,或钉着一个小白铁皮,上面清楚地刻印着“五阳矿行政科”字样。行政科负责分房子,也负责借家具。家具可以一借多少年,但永远只有使用权,而且种类非常有限。比如,没有双人床,要结婚了,就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但颜色、新旧常常不同,不知会不会“异床异梦”。改革开放后,年轻人开始感觉借的家具不好了。自己请木工做家具慢慢流行起来。大家把做的新家具叫“嫁妆”——的确大多是准备结婚时用的,但不用于结婚的家具,也被这样称呼。以至于许多年,我一看到“嫁妆”这个词,脑子里马上映出写字台和五斗柜。
我家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有钟表这物件。而且,也是矿上发的。矿上发的钟表,后来我知道属于小型的,大约40厘米长、20厘米宽,但比常见的“马蹄表”可雄伟得多了,又是一阵稀奇。钟分两种,挂钟和坐钟,分别是可以挂在墙上或放在桌上。但属于一个牌子——“奔马”牌,黑褐色的木质表壳顶端正中,是一匹前腿弓、后退蹬的金黄色奔马,黄得有些艳丽。
娱乐
矿区的文化活动,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文化勃兴的初期,但在我的记忆里,矿区文化虽不算丰富多采,却是能够“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要”的。
文化活动的中心,在位于矿区中心的俱乐部。一幢灰砖盖成的高房子,虽绝对高度不如三四层的职工家属楼,但最有气势。门前十多级半圆台阶,走入广场,再拾阶而上,才能到达俱乐部门前。黄颜色的门,年深日久,已褪色斑驳,但正如《红楼梦》里荣国府椅子上半新不旧的垫子,自然的陈旧,更见出不语而矜的气韵。至少孩子们,对大门里面的世界有着无限向往。后来看到“足球俱乐部”等许多俱乐部,一时都想不明白,俱乐部不是所房子吗,怎么成组织机构了?
俱乐部前端是舞台,放电影、唱戏、职工文化演出、矿上开大会,甚至有一次公审犯人,都在这舞台进行。舞台两侧各有一幅标语,一幅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色彩明显。另一侧记不清楚了,好像有“艰苦奋斗,建设美丽矿山”字样,可惜俱乐部早已拆除,无从查考。阶梯式的大厅里,排着30排座椅,每排31个位子,分单双号排列。虽为简易的木板椅,可人一站起来便自动折叠回去,数十年而功能良好,大约维护得不错。
俱乐部最主要的功能,是放电影。现在的大片都讲“档期”。档期一到,铺天盖地是这部片子,想看其他影片都有点困难,档期一过,又踪影全无,芳踪难觅了。那时矿俱乐部一个月上映20多部影片。月底月初,俱乐部广场上的宣传栏便贴出电影预告和部分片子的镜头截图,下配文字说明,少则八幅,多则十幅,基本可以窥见一点面貌。一部片子通常演一天,三场,上午11点、下午4点、晚上8点。矿工会每月发20张电影券,一张换一张电影票。票也可以用钱或食堂的菜票买,一毛一张。
虽然便宜,可对于几乎没有零花钱的孩子们,依然买不起。俱乐部收票的人叫“国宝”(或是“国保”?)大人这么叫,我们也跟着喊,始终不知他姓什么,名字究竟怎样写。人年轻,个子高,样子也帅,而且绝对引领全矿时尚,第一个烫卷发是他,第一个戴“石头镜”的是他,第一个穿喇叭裤的,也是他。看到国宝玉树临风地站在收票的栅栏前,我们又羡慕又害怕,彷徨地思考怎样才能混进去。看着我们心神不宁的样子,国宝愈发得意。不过,说实话,无论国宝还是俱乐部,对小孩子都真心不错。两个孩子可以共用一张票,一个大人,还可以带个孩子进去。我们常寻摸哪个大人和善,大多选中老年人,拽着人家的衣角跟进去。还有更好的,主动把手伸到背后,让一个孩子抓住,顺理成章地带进去。
童年观影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是《少林寺》的上映。一天三场的惯例被打破,连演两天,每天六场,依然人满为患,过道上、二楼的台阶上,都是人。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一场接一场地看。那叫一个热血沸腾!结果,很快出现了一群光头小子。
少林寺的故事发生在河南,我班正好有个河南同学,大家于是很羡慕他。他也无师自通地会了“少林拳”,收了三个徒弟,其中一个就是我。四人在班里同进同出,师傅走在前面,三个跟在身后。课外活动时间和星期天,都在一起练武。攒钱买来宽幅黑松紧带,缝起来戴在手腕上当护腕。习武内容包括拳术、功夫,以及破阵之法。捡来瓦片,手掌用力斫下,纹丝不动,手倒生疼。贴在墙上,尽声而裂。于是,在师傅的见证下,三个人一气拍打,瓦缶雷鸣矣。套路则三人各攻一术,我主练掌,另一同学修拳,一习鹰爪功,全盘照搬觉远和王仁则。
《少林寺》之后,武打电影便接踵而来,我们则想方设法,每部不落。看了《南北少林》《少林小子》《少林俗家弟子》《武林志》《南拳王》《忍无可忍》《新方世玉》《武当》《自古英雄出少年》等。每看一部,便时新一种拳法。《武当》里的老道手执拂尘,我们找来蛇皮袋,一根一根抽出塑料线,集成一把,系在小树枝上。指捏树枝,靠在小臂,白色尘尾垂下。见面打招呼,也由双手合十的“阿弥陀佛”变为单掌立于胸前的“贫道”。记不清源自何处了,与拂尘相匹配的,还需一副拍板。两块竹片,顶端穿眼,用绳子系在一起,打快板样,互拍有声。观《新方世玉》后,人人练起“二指禅”,对着墙,或在课桌上不停地戳,期待像方世玉一般把砖头捅俩窟窿。《自古英雄出少年》里的“大丈夫”一段时间彻底颠覆了传统价值观,以致没人敢自称“大丈夫男子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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